(时间:15年3月7日)
如果施图姆那天说的是真的,那么,今天就是我在这里,在基因河东岸的最后一天了。
这些天日子过得很快。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跟人们告别,跟什么人告别。我甚至不知道,假如我真的离开这里,会去往什么地方,是地狱还是天堂。天堂我是不指望的,指望的结果只会是失望。我心里的天堂是离开这个地方,这个岛,回到我的故乡,回到我久别了的人世间。我甚至不知道施图姆说的是否是真的,如果我告别了,我却仍然留在这里,那也太奇怪了。
我盼望着离开这里,可是我对这里也有着许多恋恋不舍。这是我和海浪、娜拉、若雪一直度过许多日子的地方,他们走了,可是这里还是有许多让我留恋的人,百合,帕特里克,尼诺,瓦西里,梅根,雷果,还有那位失去了赴基因河上游探险的师兄们的莎莎,甚至那个这几天我一如既往在实验室见到的马里奥。就连马里奥,这个我们当时下了决心我们四个人作出决议要除掉的恶人,我却也恨不起来了。我觉得他也是一个可怜人,一个既可恶也可怜的人。在基因河西岸的日子里,海浪他们没有问我马里奥的事情,没有问我是否已经执行了决议对他执行了死刑。也许是由于我们每天有太多的事情要想要做,但也有可能是,他们其实并不相信我真的下得去手。
想起马里奥,我就想起了今天中午。我午饭后回宿舍,竟然看见这个马里奥从我的房间里走出来,并且带上了门。除了实验室里,我从来没有在别的地方见到过这个怪老头,他更是从来没有到我的宿舍里来过,甚至从来就没有问过我住在什么地方。
可是他竟然从我的房间里走出来。我呆在那里,然后对已经从我身边走过去的怪老头说:你找我?
他看都不看我一眼,直接就走向电梯,在我呆呆的目光里消失在电梯里。
我们一上午都在一起,在同一个实验室里,他总共只跟我说过一句话,那就是摸您。我总共跟他说过三句话,但他只给了我这么一个回应。这我已经是习惯了的。所以我也不会跟他讲第四句话,因为讲了也是白讲。
可是一上午只跟我讲了一句话的马里奥,竟然到我的宿舍来了,而且从我的宿舍出来直接视我为空气。
再说了,难道我今天离开宿舍的时候忘记带上门了吗?马里奥就这样简简单单地从我的房间里出来了。也就是说,他可能也是简简单单地走进去的。
我走进我的房间,里面跟我走的时候一样,就连我乱堆的被子枕头和衣服都原封不动地定格在原来的位置。我虽然乱堆乱放,房间里很乱,可是只要需要,我完全可以回忆起我早晨堆放的准确位置。我走进我的卫生间,这里也没有任何被动过的痕迹。
下午在实验室见到他。我问了一句:你中午找我有什么事吗?他竟然也回答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我是去找你的?
于是,我们一下午又是整个地没有任何交流。
直到傍晚,我都走到实验室门口了,又回过头去,我说:明天你也许就见不到我了。
他抬起头来,用满脸波澜不惊的皱纹对着我,竟然也回了我一句:谁都没有见过明天。
他这句话让我有些惊讶。他难得对我说话,说出的话也普通得很。但这句话突破了以往他语言的平淡。他随口这么一说,我觉得好像不是完全的胡说八道,甚至可以说有些哲理,又像是暗示着什么。
确实,每个人见到的都是昨天前天和今天。等到了明天,你见到的仍然是“今天”。所以明天确实是没有一个人见得到的。除非在想像里。
但是我并没有多想什么。
今天晚餐后,我直接走向小酒吧。别人可以不告别,她却不可以。
我说的当然是木兰姐。
果果微笑着看着我,但她的微笑里好像有一种别的味道,好像是跟平时不一样的味道。我说:有人来过吗?她摇了摇头说:没有。我说:是教授来过吗?她说:没有,没有人来过。我说:我想上楼去一下。她点了点头,没有问我为什么,为什么明知木兰姐不会开门还要上楼去。
我走上楼梯,敲了一下木兰姐的房门。里面一如既往地没有声音。我说:木兰姐,我明天可能就要离开这里了。里面仍然没有声音。我说:木兰姐,你要好好保重,等着我,我会回来的,我要给你找最好的医生,我要来接你。里面好像有什么声音。我说:木兰姐,你怎么了?里面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我说:再见,木兰姐。
然后我就走下了楼梯。
在吧台前,我要了两杯金汤力。我说:果果,陪我虽一杯。
我跟果果干了杯。果果说:你真的要走了?我说:是的。她说:明天就走?我说:是的。果果,以后你自己要当心,木兰姐也全靠你了。
果果说:我知道,你放心吧。你走了,木兰姐就是我在这里唯一的亲人了。
走到小酒吧门口,果果奔了出来,抱住了我。我也抱住了她。我吻着她的头发。我说:进去吧果果。我如果能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来找你和木兰姐。
果果抽动着小身体转身进去了。她是奔进去的。我知道她在哭,可是她不想让我知道她在哭。
我转过身去,走出了小酒吧。然后我看到有东西坠落,并且在地面上发出啪的一声。
那是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个小本子。一个红色的笔记本。
小巷里很安静,当然是没有人的,小酒吧上方唯一亮着灯的一扇窗子正在关闭。
从河对岸回来后,我来过很多次这个小酒吧。我观察过,这条小巷的窗户从来就没有一扇是有灯光的,从来就没有。我相信,上面可能只住了木兰姐,而木兰姐是不需要灯光的,因为对她来说有灯和没灯是没有区别的。可是这回那里却亮着灯。
我借着昏暗的路灯和小酒吧里流露出来的更昏暗的余光,打开这个笔记本,然后马上合上了,并塞进了我的内衣里。
就这么一眼,我已经明白了。因为我看到是那种字母和数字搭配的字符。
木兰姐窗户里的灯光熄灭了。我默默地说:木兰姐,谢谢你!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