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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部分(第1页)

她的娘去邻县,个把月没有信息,一日小周进来我房里,她说:“刚才我出街,鸟粪落在我衣上,我娘会死的。”我安慰她,路上船舶常有空袭,是要担心,但亦必不会有意外的。《子夜歌》里的“端然有懮色”,爱玲惊叹说好,我却今在小周脸上才看见,是这样的人与懮患素面相见。小周每当大事,她脸上就变得好像什麽表情亦不是,连美与不美亦不是,而只是她的人,只是个天地贞信。转瞬旧历年关,十二月廿三日,她的娘回家了。

我说:“训德,日後你嫁给我。”小周道:“不。”问有什麽不好?她道:“你大我廿二岁。”又道:“我娘是妾,我做女儿的不能又是妾。”我当时听了也憬然,不即拿话来辩解。但怎样的立心也是枉然。小时见喜事人家大红帖子上多写“天作之合”,原来男女相悦与婚配之事,亦如一代江山,是绍兴戏《渔樵会》里完颜丞相唱的:“此乃天意当然也。”人家说刻骨相思,我们却天天在一起,亦一时不见就我寻她,她寻我。但又做得来不过是淘气,连不像个郑重的样子。人家男子向女的求爱,费千斤之力,若被拒绝,即刻破裂,我们没有那样。两人在房里说话,我忽又要她说爱我,她道:“不。”我必要地说,她就嘴巴闭得紧紧的,但亦到底强我不过,只得说“爱”。随又两人对面安稳舒齐的坐好,我道:“一言为定,你既说过是爱我的了。”她掠掠头发,说道:“假的。”我拿她无奈,但亦不以为意。

两人在後门口江滩上走走,小周道:“人家会说我和你好是贪图虚荣。”我道:“我今不做官,又且从来没有钱,你理他们?”小周道:“人家也会说你是贪图女色,志气低了。”我道:“我做人自己明白,由他们说去,且也不会有人说我们的。”小周道:“你不怕?”我道:“不怕,我是厚脸皮。”小周听了啧啧责怪道:“也没有你这样的人。”她又道:“你也不可简慢朋友。”我道:“简是简了些,傲慢我可没有。”因评论现地的显达,我道:“他们有个共通点,即他们的人总不能平帖,只见其是浮气浪气戾气霸气。”又讲到启无与永吉,我道:“他们近来有点发昏,因为我待他们平等,而我又比他们好。”小周道:“做人要人家说你好,你不可能自称自。”我道:“我到时候一高兴起来,就不禁又要自夸自赞了。”小周又啧啧责怪道:“你怎麽可以!”

但是小周到家里去了回医院,与我说:“我对娘说起你了的。”我问娘听了怎麽说,小周道:“娘说要我报你的恩。”她这样告诉我,显然心里欢喜,她的人立在我身跟前,只觉得更亲了。我没有帮小周做过一桩什麽事,财物更谈不到,连送她一块手帕,我亦店头看了想过几天才决定,因我不轻易送东西,而她亦总不肯要人的。她娘说的恩都不是这些,而是中国女子才有的感激,如《桃叶歌》:

桃叶映红花,无风自婀娜。

春花映何限,感郎独采我。

又如说一夜夫妻百夜恩,只因为是这样的亲,又如说女为悦己者容,与士为知己者死一样的有侠意。

人世如高山流水,我真庆幸能与小周为知音。辛稼轩词:“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往。”中国文明便是在於寻常巷陌人家,所以出来得帝王将相。但如沈启无、关永吉,即不能与护士小姐们素面相见,而以启无为尤甚,因为他已成了像一尊神道。

一日傍晚,小周去汉口买东西回来,告诉我沈副社长也要买东西,叫她陪同走了几条街,路上与她说我是有太太的,说她好比一棵桃树被砍了一刀。她听了当然不乐。我顿即大怒,小周急道:“你必不可以说他的。他也是为我好。”但我看小周的金面,亦随又撇开了。我与小周所在的地方,启无自是夹不进来,犯不着拿他当话题。启无是像《白蛇传》里的法海和尚,他妒忌,是因为他没有。

第二天我与启无从报馆回来,在汉阳路上走时,我责问他:“你对小周怎麽说话这样龌龊!”启无道:“小周都告诉你了麽!”我叱道:“卑鄙!”他见我盛怒,不敢作声,只挟着公事皮包走路,仍是那种风度端凝,我连不忍看他的脸。两人如此默默的一直走到医院,我走在前面,他跟在後头,像拖了一只在沈没的船。启无从此惧怕我,出入只与永吉同行,有几次我在汉水渡船上望见他们两人已上岸先走了,像《红楼梦》里的一僧一道,飘然而去。

我与小周自然简静,连不曾同她去过武昌黄鹤楼。闲常只在後门口沙滩上走走,对着大江东去,亦不生古今兴亡之感。汉口大轰炸後,我与她去看过被炸了的一带街道,断砖颓垣,不见行人,可是亦没有悲凉意。有一种境界,如天如地,没有兴亡成败,果然是这样的。小周又胆大,冬天月亮夜,有时与我散步到人家背後小山下荒旷地上,她亦不怕。一年又尽,月亮无声自圆缺,我们对这亦不心惊。

旧历除夕,小周去家里转了一转,即回医院,来陪我过年。她下午到汉口街上买得的年纸是一张门神,一张和合二仙,傍晚把来贴在我房里的墙壁上和门上,贴好了,两人并肩立着看那张和合二仙看了很久。是木版印,面孔像糯米汤圆,颊上两搭胭脂,连同袍带的着色,在蜡烛火里都是一种清冷冷的喜气。随後启无与永吉也回来了,我们就请护士长下来一道吃年夜饭。吃过饭,桌上仍摆起几色茶食。

我们也到二楼护士长房里坐了一回,护士长没有什麽张罗,单比平日换上了一件湖绿色的旗袍,成了个家庭妇女了,她从床前抽屉里取出茶食款待我们。除夕就是这样的没有事情,竟亦没有什麽可玩,连感触年华,关山伤远的话,亦不过是应景就说说,其实并不觉得怎麽样。因为这真的是除夕,真的是佳节良辰。

惟启无与永吉,一个要找慰藉,一个要找满足,他们提了灯笼出去了。我与小周则只在房里清坐守岁,将近半夜,灯下惺忪迷离,人成了像壁上的和合二仙。後来说还是去睡罢,上床即刻就睡着了,连梦亦没有一个,也不知启无永吉是什麽时候回来的。翌晨醒来,已是正月初一,星夜的除夕好像是假的,过得连不成名色。

正月初五,小周生日,请护士小姐们吃面。小周见我给她做生日,在人前有我是她的亲人,她心里当然欢喜,可是反为淡然。我可以想像去年她生日请人吃面,又或是他人的生日她到场,她总第一个高兴,笑语如桃花李花,今天她却只在厨房里照看,见人只简单的招待,连不肯坐席,她的人又变得没有表情,只是素面,而今天亦只是个平常的日子。

护士小姐们都知我与小周好,她们却不妒忌,不说是非。有时我去她们房里玩,她们对我亦照常无嫌猜。小周都看在眼里,只觉我的人都是好的。而我是与凡人亦相悦,所以能遇仙。护士中有个刘小姐,是院长的妹妹,有旧式女子的安静,平时少与人往来,出入见我只点头招呼,不曾交言,可是姑嫂不和,她哥哥又不知体谅。一日刚过正午,小周说刘小姐气得早饭午饭都不吃,一人在房里,我叫小周去请她下来吃饭,请了几回她才下楼。她才梳妆了,但仍看得出她哭过。我们原已吃过饭收拾了碗盏,特地为她另做,是蛋炒饭,二菜一汤,我与小周服侍她吃了。她不诉说,我亦不说安慰的话,但我知道她心里感激。她单是变得柔顺听话。一饭何足道,难得是对她的爱惜,便女子之心亦如韩信的难酬知己之恩。这对人世的知恩,原来只在寻常之际。後来有一次,刘小姐对小周说我好,心思真,小周知道这是专为对她说的,心里欢喜,像在听姊姊的教言。

随又二月将尽,一天比一天晴和。我与小周及护士长游归元寺。归元寺在汉阳鹦鹉洲边,我们走了去,到了时只见山门外沙堤上游人甚众,而小周则使我想起唐诗:

阳春三月踏春阳,何处春阳不断肠。

舞袖弓腰浑不识,蛾眉犹带九秋霜。

只觉那浑不识与九秋霜与艳阳天气用在一道,真是非常好,现在小周即反为很少语笑,见了游人亦惟清目一眄。

归元寺进去罗汉堂,当中观音文殊普贤,皆是丈六金身,回廊两龛五百尊者,烧的檀香很好闻。我们却不烧香,好像与菩萨罗汉是知人来访。俗说从踏进门槛第一步数起,各人依照自己的岁数,到得那一尊罗汉跟前,那罗汉即是他的本命。小周数到十八,是一尊抱小孩的罗汉,我与护士长笑她,她不答,只端然横了那罗汉一眼。

回来时走路热起来,进去一家小饭店里吃饭。店堂外汉阳石板铺的街道,满是太阳,店堂里即阴凉疏朗。小周走得热气蒸腾越发面如桃花。她穿一件青布单旗袍,傍我而坐,虽然尚有护士长在一道,但我们两人好比坐在乡下路亭里的梁山伯与祝英台。一时搬来饭菜,菜是红烧鲤鱼,极新鲜。长江与汉水的鲤鱼,鹦鹉洲的野鸭与大雁,原来是有名的。我欢喜这样饭店,人与吃食皆世俗而真实,付的价钱亦一文当一文用。

两地

阳历三月里我要回上海,早几天就与小周说了。小周笑吟吟道:“这是应该的,家里人接到信,已在翘望了。你回去也看看张小姐哩,也看看青芸哩,也看看小弟弟小妹妹哩。”又道:“汉口这样地方,你此去不必再来了的。”她却不是说的反话。我说我必定就回来,她似信似疑。一晚几个人在护士长房里,护士长与王小姐她们说话玩,我与小周则并坐在护士长的床沿,我们说我们的。我又说起回上海的飞机时日,因为看她总无惜别之意,因问:“我走後你可想我。”又言:“我只去两个月,你但照常,夜里出去接生要衣服穿暖,到得五月里,你可以数数日子等我回来了。”她道:“你走後我就嫁人。”我装生气把她一推,她起去坐到一张帆布椅子上,我瞑目躺在床上,听见她咳嗽,我亦不理睬。她是前晚出去接生感冒了。後来她牵肠抖肺大嗽起来,我只得起去给她叱,等她咳嗽嗽止了,我笑道:“我还想拼的,拼你不过。”她不答。只安然傍着我,这里都是小姐们,她亦不避,众亦不惊。

动身的一天,我整日在医院不出去。小周向来避嫌,我的事有僮仆佣妇在做,她总不搭手,今天她却一心在厨房给我洗衣,我说交给女佣洗好了,她必不肯。到了下半昼,衣裳都洗好晒出,我与她去後门外江边散步。现在我与她说去上海有哪些事,几时必定回来,她却只是静听,反话正话都不说。我们走到临江人家背後堆有芦蓬的沙滩上,小周千思万想,口里就只唱歌,是一支流行的:郎呀,郎呀,我的郎。

唱时她的脸只是个端然,她的没有受过技术训练的声音里都是她的人。斜阳如金,在沙滩上移过,我与她并肩走,一面只管看她的脚,她的脚圆致致,穿的布鞋十分好式样。

吃过夜饭收拾行装,都是小周亲手整理,替换衫裤袜子手帕,面巾牙膏,都细心折好放好。飞机是天未明起飞,因武汉附近上空,怕遭遇重庆与美国的飞机。我要到後半夜才过汉水去飞机场,此刻理好行装,且与护士长她们闲谈,恰值灯火管制,放下窗帘,房里点起蜡烛。小周因为日里辛苦,在我床上靠靠,却就和衣睡着了,也真是离愁浓重呵。春夜寒冷,我给她轻轻盖上一条被。及至要动身,我不忍叫醒她,护士长道:“小周醒来见你走了,没有叫醒她,她会哭的。”我走近去且先看一回她睡着的脸,然後俯身叫醒她。她一惊坐起,身上睡意暖香,迷迷糊糊的。她与护士长送我到大门外,此时门外已无人行,亦没有路灯,我坐上包车,她们站在门口,用手电筒一直照我转过石板铺的街道弯角,看不见为止。

天亮时飞机已近九江。我看着身上穿的青布罩袍洁白生辉,是小周昨天所洗,想起在汉口汉阳的四个月竟是将信将疑。刘伶阮肇入天台武陵人入桃花源,其中桑竹鸡犬,往来种作,男女衣着,都与外面人一样,有这样的真实分明,且平凡得不可以想像是遇仙。

随後我到上海,一住月余。与爱玲在一起,过的日子只觉是浩浩阴阳移。上海尘俗之事有千千万,阳台下静安寺路的电车叮当来去,亦天下世界依然像东风桃李水自流。我与爱玲说起小周,却说的来不得要领。一夫一妇原是人伦之正,但亦每有好花开出墙外,我不曾想到要避嫌,爱玲这样小气,亦糊涂得不知道妒忌。

我们两人在一起,只觉眼前的人儿即是天下世界的真实。爱玲亦不避嫌,与我说有个外国人向她的姑姑致意,想望爱玲与他发生关系,每月可贴一点小钱,那外国人不看看爱玲是什麽人。但爱玲说时竟没有一点反感,我初听不快,随亦洒然。我们原来是与众人并生。爱玲使我想起民间说观世音菩萨到一处,要醵资造桥济人,她化身为持楫女子,立在船中,宣言有能以银钱掷中其身者,许为夫妻。岸上人掷钱满船,皆不能中,不防吕洞宾出来调皮,他乔装乞丐,摸出一文钱给掷中了,观世菩萨知道不好,当即飞昇。这玩笑开得有伤大雅,编这样的故事即是对观世音菩萨不敬,但是民间很喜欢这故事,没有那样的傻子追问後来观世音菩萨有没有嫁给吕洞宾,或吕洞宾该受何种处罚。

我即欢喜爱玲生在众人面前。对於有一等乡下人与城市文化人,我只可说爱玲的英文好得了不得,西洋文学的书她读书得来像剖瓜切菜一般,他们就惊服。又有一等官宦人家的太太小姐,她们看人看出身,我就与她们说爱玲的家世高华,母亲与姑母都西洋留学,她九岁即学钢琴,她们听了当即吃瘪。爱玲有张照片,珠光宝气,胜过任何淑女,爱玲自己很不喜欢,我却拿给一位当军长的朋友看,叫他也羡慕。爱玲的高处与简单,无法与他们说得明白,但是这样俗气的赞扬我亦引为得意。

爱玲也是喜欢在众人前看看我,一日我说要出席一处时事座谈会。她竟亦高兴同去。我们两人同坐一辆三轮车到法租界,旧历三月艳阳天气,只见遍路柳絮舞空,纷纷扬扬如一天大雪,令人惊异。我与爱玲都穿夹衣,对自己的身体更有肌肤之亲。我在爱玲的发际与膝上捉柳絮,那柳絮成团成球,在车子前後飞绕,只管撩面拂颈,说它无赖一点也不错。及至开会的地点,是一幢有白石庭阶草地的洋房,这里柳絮越发蒙蒙的下得紧,下车付车钱,在门口立得一会儿,就扑满了一身。春光有这样明迷,我竟是第一次晓得,真的人世都成了仙境。

开会在楼上,到有约二十人,多是青年,觉得像在教室里。开会中间,忽又拉起警报,随即听见掼炸弹,一记一记的钝声打到大地的心里,我正起立说话,几次停下来等飞机的爆音从头上过去。飞机时远时近,这天的空袭时间很长,警报久久不解除。这亦是一种真实,至少使人有切身之感,然而是非常不好的真实,如云无明亦是一种实在。

青芸今年三十岁,因我回家之便,送她到杭州结婚。婿家姓沈,原是胡村近地清风岭下剡溪边沈家湾人,土里土气,出来跟我做做小事情。青芸仍是胡村女子的派头,不讲恋爱,单觉女大当嫁是常道,看中他,是为仍可住在我家照顾弟妹。为了我,她连终身大事亦这样阔达。她从小有我这个叔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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