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家乡景色应该与长安多有不同罢?”赵龄问。
我细细想着,答:“风景确实不同。”
他点头道:“江南风物秀韶,往年我也去过。”
穿过一片竹林,回头看去已不见来时路,山中云霭弥漫,再看眼前,蓦然一处坟茔,碑身只镌了“亡妻沈氏墓”五字。原来是他夫人的墓地。赵龄缓缓放下手中提篮,取出一瓯酒,一碟年糕,并杯盘盏箸。西京风俗,年节食饵饼,并无食年糕的风尚。元旦蒸年糕是南地之风,昔时在余杭,每至年节家中仆妇便以糯粉蘸蔗糖或灰汁笼蒸春糕,围径尺许,厚五六寸,杂诸果品岁祀,递割为年茶,以相馈答。到来长安约有两年,又见到年糕,不免又惊喜又悲愁。想来这位沈氏夫人亦是南地人士。赵龄将果品一一列齐,焚香礼毕,我亦随之叩拜。他不管我,兀自拣了碑边一块青石坐下,斟酒,一共两盏,一盏饮尽,一盏洒于坟头。
“你也来饮一盏。”他忽而道,“是屠苏酒,可祈一岁健康。”
“你知道屠苏酒怎样酿制?”他见我饮毕酒,微笑问。
“不是非常清楚……”
“取大黄、花椒、桔梗、桂心、防风各半两,白术、虎杖各一两,乌头半分。将以上八味切细,装入深红色布囊里,除夕傍晚,置于井中。初一早上,拿出来连口袋浸在酒里。全家上下依次稍许各饮一些,一年之中无病无灾。”他低声道,“往日她在时,屠苏酒都由她来经手。”
我方才已在暗忖,元旦当日并无上坟扫墓之习俗,原来是他对亡妻意笃情深,不免又生出几分感慨。很快,他便倾尽瓯中酒液,展襟起身,大步下山。我连忙收拾杯盏竹篮跟上前,却总不及他的快步。他这一日只着青色宽袍,疾走时被山风掀起襟袖,飘飘扬扬浑如山野逸士,看得人恍惚一怔。然而很快,他便缓步慢行,迈步登车。
我正揣度着是否再与他同车,却闻帘内静静道:“陆姑娘上来罢。”
车内沉默了许久,赵龄略朝我这侧倾身,问了一个突兀的问题:“你和鸿胪少卿凤迦异,以前见过面么?”
我一怔,思量着那仅有的三次谋面是否值得一提,也不知赵龄为什么要这样问。
想了想还是答:“见过三面。”并把每一次的场景略略描述了出来。
不知为何,说起他轻咳提醒我的错误那一节,心里总有浅浅的羞涩与欢喜。这一种羞涩与欢喜竟然没有随着此后的变故而有一丝消逝与磨损。但回忆起第三面,却还是难以避免想起那以后的耻辱与痛苦。
赵龄点头,打住了我的话头,微笑道:“这三面算不得什么。你想他会记得你么?”
我更不解其意,很认真地答:“宛音……只是一名乐伎,身份低微。鸿胪少卿当然不会记得我。”
赵龄笑:“那就好。”
车马颠簸,帘外寒风袭面。赵龄暂时不再言语。
一头雾水的我很快知道了他的意图。
——回府后不久。
“宛音,我会安排你去鸿胪少卿府上。”赵龄简短地吩咐,“从此以后你就叫青奴。你所要做的就是接近凤迦异。并且,及时掌握他的动向。”
我微惊,凝目看他。
他继续道:“你放心,我会安排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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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铃(1)
天宝九载的仲春,坊巷中有卖花者以竹篮盛时新花卉,歌叫于市,买者纷然。
而鸿胪少卿府邸后苑,亦错错落落开着牡丹、芍药、棣棠、木香、荼蘼、蔷薇、玉绣球、小牡丹、海棠、锦李、月季、粉团、杜鹃、千叶桃、绯桃、香梅、紫笑、长春、紫荆、金雀儿、笑靥、香兰,种种缤纷。又兼雕梁燕语,绮槛莺啼,静院明轩,不由教人心神一静。
府中侍婢并不算多,却分拨了大半莳弄花木。一问,说是鸿胪少卿大人喜欢赏花。
纱幕微浮,掀帘而去,院中花木扶疏,晴丝袅袅,一时只觉春光骀荡,生出些许欢悦。引袖抬腕,在花枝上绑缚红绫结纫的小金铃。微风一漾,院中泠泠有声,惊得枝头雀鸟倏地飞开,环视四周又款款落回枝梢。引颈阖目,轻轻嗅吸,沁人心脾的欢喜无从言说,只是许久不愿睁开眼来。那一树海棠生得最好,枝柯摇曳,满树花开流锦,几乎湮没了碧叶。枝头恰有一只翠羽黄喙的雀儿,和春光啼啭数声,从这一枝跃至那一枝,流连不愿离去。
这原是宫中风尚,至春时于园中纫红丝为绳,密缀金铃,系于花梢之上。每有鸟鹊翔集,则令园吏制铃索以惊之,盖惜花之故。如今长安城中皆遍效仿。
“那海棠太高了,我们还是不系了罢。”有一位婢女仰望高枝,一手搭上眉端。其余也一并附和,携了剩下的金铃就要离去。
看天光也该近午罢?唇角不由衔起一丝笑,对她们说:“我来试一试。”
“那么高!”
“是啊,别摔下来!”
“只是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