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太子回来时对她说:“明日你坐在马车里,随军队出宫城,我将送你到将军府门口,回来时,自有妥当的人接你。”
太子妃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他便又说:“你不用担心,此事已得了父皇的首肯。”他要信守诺言,皇帝倒没有不满之处。
实际上,太子妃想说的是,她想在阁楼上目送他出征。
但到底是似箭的归心压过了这股冲动。
初二日,天子类祭宜社、造祢祃祭,于太庙前召见太子及从征将士,太子戎装佩刀,率六军行三跪九叩礼,誓曰:“格尔众庶,悉听朕言,非台小子,敢行称乱!宵匪多罪,天命殛之…尔尚辅予一人,致天之罚,予其大赉汝!尔无不信,朕不食言。尔不从誓言,予则孥戮汝,罔有攸赦。”
誓毕,他接过皇帝手中的节钺,这是号令全军的权柄象征。
但太子发现自己已不像年幼时那般,为得到父皇的任命而内心激荡,他沉着且从容地调转马头,在初升的日光里,举起斧钺,领着大军往西南出发。
那道光灼烧在很多人的眼里。
太子妃从娘家回宫后,破天荒的,独自前来凤仪宫问安。
皇后待她依旧慈和,但或许出于太子在外的惺惺相惜,这慈和比往常多了两分真切。
宝珠上前奉了茶,太子妃照常冲她笑笑,她却垂着眼,没有瞧见。
太子没能来向母后辞行,太子妃来替他尽一份心,对皇后而言多少是种宽慰。
大伙儿都将担忧掩藏在心底,竭力地彼此安抚。
即便宝珠知道太子一定会凯旋,亦在背人处偷偷落了几滴眼泪,她说不出来缘故。
这一晚,皇帝居然也到凤仪宫来了。
皇后与他已有近一年未见过面,态度仍十分平常,知道他用过了酒膳,便命人端来暖胃又安神的汤羹,免得皇帝半夜肠胃不舒坦。
夜里帝后安歇了,宝珠和杏儿两个在外间值守,睡不着,又不敢面对面地躺,怕忍不住说笑,惊扰了主子。里间只有两盏油灯还亮着,到了她们这边几乎等同于无。
干脆坐起身,并排靠在床头,透过窗槅,隐隐看得见外面的花灯,没有形状,只是五彩的颜色,像被冻住了。
不知太子走到了哪里。西南此去三千多里,行军一日顶多六七十里,路上也要花四五十日。
更便捷的法子当然是就近派兵平定,然而大理一带仍由土著人把持着政权,私底下甚至还用着前朝的年号,并不把国朝任命的官吏放在眼里——也有借此在赋税徭役上讨价还价的味道;北面凉州人烟稀少,仅有边戍军驻扎,更不可调离。
宝珠猜想,太子此行,大约还有羁縻殊俗的任务。
她正想得入神,忽闻里间一声惊叫,不禁骇然,连忙同杏儿趿鞋下床,皇帝却已然自己大步往外走去,推开门,厉声道:“皇后害朕!皇后害朕!”
皇后本抱着斗篷匆匆撵上去要给他披着,冷不防听见这一句,竟呆在了原地。
跟随同来的内侍们霎时将皇帝围在当中,警惕地戒备着皇后主仆几人,接着是闻讯赶来的亲卫军,森然的兵刃齐齐指向皇后,仿佛满天的星子尽数砸落下来。
那确实是灭顶之灾。
皇帝“嗬嗬”地喘着粗气,宝珠逼着自己从头到脚地端详他:他面色赤红,目眦尽裂,乌紫的嘴唇不自觉地发着抖,除此之外,毫发无损。
而一旁身穿寝衣的皇后神情木然地立着,那件厚重的斗篷还垂在她手上。
宝珠情不自禁地往她那里走了一步,旋即便觉得有一根极冷的细线勒在脖子上——不是线,是一个亲卫军的刀刃。
她被迫停下来,听见皇帝又说:“皇后用锥刺在朕胸口上。”
“寝殿里面没有锥!”宝珠出声道,她不能让皇帝这样无端定她们的罪,不能让他把处决的话说出口:“娘娘也绝无谋害陛下的心思!”
皇帝这才意识到她的存在一般,突出的眼珠向她转来,又指认她与杏儿:“她的宫女将朕的手捆住了,朕不能动弹。”
话音刚落,在场的众人都不得不正视一件事:皇帝,好像是神志不清了。
但是,帝王的威风仍令人敬畏,弑君的嫌疑还不能就此洗脱。
宝珠抻直了喉咙,控制着不要打颤,接着说:“诸位大人可以到屋中搜查,但当务之急,还是请御医来为陛下诊脉最要紧。”
内侍中早有人想到了这一点,已经去请了,只是拿不了主意,就在此处候着,还是另寻安全的地方。
皇帝此时却又不再高声号令了,眼睛直直地望着地上,嘴里含糊地喋喋不休,仿佛依旧是怒斥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