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秀殿的偏院,兰汀阁。
武修仪乃储秀殿主位,然而她身子羸弱,素日不出门不露面,也没立什么规矩,是以偏殿的宫嫔很是自在。
兰汀阁内,一位与谢令鸢面目有六分相似的女子,捏着茶杯,咬牙切齿地站了起来,神色阴戾:“姐姐她竟然还要来探望我?”
明明都称病不去了,明眼人都看出来姐妹矛盾,姐姐有没有点眼力见?
欺人太甚!
这女子额间花钿为鹅黄半月纹,乃婕妤打扮,正是谢令鸢那个从女官上位成婕妤的妹妹,谢令祺。她和谢令鸢都是鹅蛋脸,不同的是她眉眼细长,看起来比谢令鸢更稳成持重些,心思藏得更深。
她眼中眸光闪闪,手心掐出了几道指印,良久,自忖道:“我这个姐姐,以前在家里就跟我过不去,如今当了德妃,更是不会安生了。她若得意,我便失意,定是要一番你死我活。这次邀请,定是要害我;我这不去,她便亲自找上来了。”
可是她委实没生病,而在宫中,低位妃嫔若欺瞒了高位妃嫔,那等同于欺君之罪,可随意被问罪。谢令鸢说带太医来了,眼看就要被戳穿。谢婕妤可不想拱手将把柄送上,她和这个姐姐不死不休,断容不得给她机会欺压自己。
想到这里,谢婕妤狠下心,她咬咬牙,对自己的宫人吩咐道:“琼霜,你速速去烧几桶热水,生几个炭盆,我要沐浴!”
又吩咐另一个宫人:“琼露,你带上我的腰牌,去尚膳局的冰窟里,取这个月份的冰敬!”
各宫每个月的月例里,包含了米油肉菜盐糖冰,只不过入了秋,谢婕妤几乎没怎么用冰,估计能存个十几斤。
未几,热水烧好了,炭盆也生起来了,内室里如同蒸笼,闷热不已。谢婕妤争分夺秒地脱了衣裙,迅速跳进滚烫的洗澡水里,在热雾腾腾中泡得浑身通红,鼻尖额头汗珠滑落,额间花钿都快要贴不住了。
待宫人将热水倒出,而后又将泡着冰块、散发寒气的冰水送了上来。重阳过后本就日渐秋寒,刚泡完开水澡、浑身冒着热汗几近乏力的谢婕妤一闭眼,一咬牙——
啊啊啊啊啊!
来吧!
冰水一桶桶,从头顶兜头浇下!
“哗啦——”
晶晶亮,透心凉!
一桶一桶又一桶,两桶三桶四五桶,六桶七桶八-九桶,兜头倒下皆不见。
十几斤冰,几十桶水。
谢婕妤的鼻涕吸都吸不住,争先恐后往嘴里跑。她牙齿打颤,双目呆滞,把自己折腾得死去活来,冰火两重天,简直眼前都冒了金星,整个人如行走云端,终于听到了外面一声唱报:“德妃娘娘驾到——”
……竟然有天籁之感。
唱报公公特意安排得远,好来提个醒儿的。谢婕妤头发还滴着水,眼冒金星地蹿进被窝里,冻得上下牙关咯咯作响,脸色忽青忽红,阵阵发黑。
然后她强打起精神,勉力支撑,等啊等,等啊等,等到地老天荒,等到梧桐飘黄,等到山无棱天地合冬雷震震夏雨雪……
也不见谢德妃的身影?
谢婕妤已是昏昏沉沉,强撑着眼皮子,目光呆滞地半张着嘴,吸着鼻涕,又等了半柱香的时辰,实在是等不住了……
她头一歪,睡了过去。
***
谢令鸢迟迟没去,是被突如其来的事情耽搁了。
她没进得了兰汀阁的门,刚到储秀殿外时,便被半道儿而来的钱昭仪截走了。
谢令鸢起死回生后,和钱昭仪从无任何碰面。而此刻,钱昭仪银盘儿脸上笑意盈盈,纤长浓密的睫毛投下一片阴翳,几乎要遮住了葡萄似的双眸。
“德妃娘娘金安,臣妾正奉了中宫旨意,例行查各宫的帐,以便清算皇库,备着入冬的例份。还请娘娘拨冗,带臣妾去一趟丽正殿,查看账册。”
钱昭仪出身虢国公府,乃是九嫔之首,对着八夫人得行半礼,双手相扣屈膝躬身。原本钱昭仪个子就娇小,这一行礼,仿佛一只蹲在面前的小兔子。
然而钱昭仪代表的,却是后宫名义上的管理者——皇后。经她提醒,谢令鸢猛然想起,她这几天虽免了晨昏定省,却还是该向皇后请安的。
掌仪姑姑也没有提醒……是不能再任用了。
她一时有些彻悟,顿觉自己如同游戏后宫,未曾真正融入此处。不过,就如鲁迅他老先生所言,封建礼教嘛就是吃人的世道,这后宫也是吃人的后宫,有什么值得她全心全意融入的,那不是文明的倒退么。
不过眼下,中宫查账,德妃自然是没有推脱的道理。皇后代表的是礼法,要是怠慢她,后果可不像抽了贵妃一披帛那么简单。谢令鸢念头转得快,迅速打起了主意——
谢妹妹躺在病床上,迟早能下手;钱昭仪却是择日不如撞日的。做出权衡后,谢令鸢对兰汀阁的内侍吩咐道:“本宫稍后片刻,再来看你家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