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绽红着眼眶登台谢幕,身处大舞台的中央,被鲜花和掌声簇拥着,面前是黑压压的观众席,金色的灯光从头上洒下来,晃了眼,刺了心。
邝爷倒了,悄然无声的,就倒在离他不足十米的台侧,脸色惨白,几乎摸不着脉搏,最后那一段西皮流水,他是用命在托着,托着宝绽的光彩,托着如意洲的荣耀,托着京剧百年的尊严。
台下狂热地欢呼,宝绽的内心却悲凉,所有这些喝彩和激赏,他曾梦寐以求的东西,都换不回邝爷那颤巍巍的一声“宝儿”。
眼角湿了,他抿紧嘴唇,把脸埋在手中盛放的花朵间,玫瑰、百合,红白相错,悲喜交加的一瞬,闪光灯亮成一片,像一眨一眨的星。
幕布落下,宝绽扭身摘掉髯口,和鲜花一起塞给工作人员,妆也顾不上卸,提着蟒袍跑向演员出口。120停在剧院后身,时阔亭正护着担架上救护车,回头瞧见他,伸出手,用力把他握住。
演出之后是庆功宴,匡正替如意洲撑着场面,应笑侬跟在他身边,两人配合着应酬寒暄,酒过三巡后匆匆赶到医院。
宝绽在急救室旁边的楼梯间,头套摘了,妆用湿巾草草擦过,留着薄薄一层胭脂,见到匡正,像绷紧了的弦陡然卸力,露出久违的脆弱:“哥……”
一声“哥”,眼泪就要掉下来,他不想让时阔亭和应笑侬瞧见,转过身,对着白得发亮的墙壁。
匡正走上去,轻轻的,把他从背后抱住,胸背相贴的一刹,宝绽整个人松下来,喃喃地说:“要是没有这场戏,邝爷……不至于走,”他的声音沉痛,“都怪我,怪我一门心思想着出人头地……”
“宝儿,”匡正攥住他蟒袖里冰凉的手,“邝爷是看着你的光彩走的,在如意洲最辉煌的时候,他没有遗憾。”
老人家没有遗憾,可他却成了宝绽的遗憾,眼泪控制不住,倏忽滑下面颊。
“医生怎么说?”应笑侬小声问时阔亭。
“心梗,”时阔亭低垂着头,“送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七十多岁的老人,忍着胸腔深处的剧痛,为了台上那个光芒四射的侧影,竭尽全力,用手中的檀板和鼓槌送他上青云路。
“邝爷到最后都想着我……”宝绽转身投到匡正怀里,眉头皱得让人心疼,“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我有家了,我有爱人,我有你!”
匡正用力搂紧他,一切的困顿、磨难,他都可以替宝绽扛,唯独生老病死,他没办法扭转,捋着那副薄肩,他回头叫:“小侬,酒。”
80度的烧刀子,宝绽上妆前特地去买的,应笑侬带来了,不大的玻璃瓶,递过去。
“度数太高,”匡正拧开瓶盖,“你少来点儿,宽宽心。”
宝绽没应声,他和邝爷说好的,下了戏要喝个痛快。
匡正怕他喝多,没把酒给他,自己含了一口,俯身衔住他的嘴唇,吮着碾着,丝丝缕缕喂过去。
唇齿纠缠,辛辣的酒气混着彼此的唾液,说不清是烫还是辣,只觉得整个口腔都烧起来,热流涌向胸口、胃肠,暖了四肢百骸。
应笑侬看着拥在一起的他们,莫名有些落寂,他刚失去父亲,却没人可以依靠,强作锋利、佯装坚强,如果也有这样一双手……蓦地,一只手落在背上,沉默而温柔,仿佛知道他会触景生情,小心地爱护。
是时阔亭。
这一霎,应笑侬从里到外有什么东西变了,好像剥去了一层坚硬的壳,又似乎被某种柔软的情感融化,朦胧,但强烈。
这时匡正的电话响,是单海俦,他接起来,还没开口,那边说:“过来一趟,定位发你了。”
匡正揉着宝绽的短发,想都没想:“我走不开,家里有事。”
单海俦没多说,只给了三个字:“是老白。”
心里什么地方突然跳了一下,匡正短暂地犹豫:“知道了。”
他擦干宝绽的眼角,把酒交给应笑侬,嘱咐了时阔亭几句,下楼上车,点开微信看到定位,果然,地址是市第一医院,下面有病房号。
他还记得上次见面时白寅午消瘦的面颊,以及单海俦的讳莫如深,心开始往下沉,他催促司机快走。
到了一院,他在相似的楼群中找到那一栋那一层,电梯旁的指示牌清楚地写着:肿瘤科。明亮的长走廊,他走得有些虚浮,一样的白墙和消毒水味,他恍然成了宝绽,怕听到坏消息,微微绷紧了身体。
敲门进屋,这是个大套间,白寅午穿着一身略小的病号服,正坐在床边脱袜子,看见他,明显愣了一下。
匡正沉着脸,径直到床前坐下,白寅午很早就离婚了,没有孩子,洗手间里有哗哗的水声,应该是护工,窗边一角立着一个大花篮,挂着“早日康复”的绸带,是万融工会一惯的风格。
“怎么弄的,”白寅午先开口,带着虚弱的笑意,“脏兮兮的。”
匡正一愣,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蓝西装上蹭着宝绽的胭脂,淡淡的一抹红。
“我才要问你,”他用手指去蹭,“你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