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自己在介怀什么,明明她对他早就没有什么期待和指望了,可在遭遇这一切以后她竟然还是会感到委屈。
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还生病了。
虽然你并不知道这些……可你难道就不能待我稍微好一点么?
这是多么软弱的念头,在清醒时她绝不会有,可在高热中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却固执地从她心底往外冒,当初在如意楼当众被徐隽旋扇了一个耳光、紧接着又被老陈赶出戏班丢了工作,这样大的挫折都没让她掉眼泪,可今天他一个不耐烦的语气却让她想哭,空荡无人的病房大概是上天给她的生日礼物,让她总算能清清静静地掉两滴眼泪,冰凉的液体从她酸胀的眼眶中流出来,没多久就被发烫的皮肤蒸干了,于是了无痕迹地消失在空气中,绝不会有人发现端倪。
这样很好。
这样……我就又可以多留下一点体面了。
后来她终于睡着了,并非因为放下了心事,而是药力总算发挥了作用,医院外的大雨还在一刻不停地下着,雨水敲打窗棂,稳定的噪音反而使室内显得更加静谧。
门被轻轻推开了,接着又被轻轻关上。
有人走了进来,然后安静地坐在她了的床边。
他有一双漆黑的眼睛。
注视她时总有隐晦而压抑的柔情。
……她憔悴了很多。
本来人就纤细,现在就更瘦,或许是因为工作太疲惫了,也或许是因为心里郁结难以开怀。
她的眼尾还有些红,像是刚刚哭过……你为什么哭了?因为病得太难受了?卜院长说你是劳累过度又着了凉,我真想不通什么事情值得你这么累,竟然要紧过你的身体。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想把她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轻轻放进去,而这又让他再一次看到了她手上的冻疮,青紫的疮口触目惊心,与她细白漂亮的小手完全不相称,仿佛在尖锐地提醒他在他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她曾独自吃过多少苦。
是那管冻疮膏不好用么?还是你根本没有用过?
清嘉……
他安静极了,连叹息都没有声音,大概是因为不愿打扰她休息,也不愿让她知道他曾来过;他的愿望仅仅是像这样在她身边坐一会儿,确认她还安全,确认她没有出事。
他在她身边坐了很久,也许有一个小时,直到后来听到门口传来一阵微弱的、不甚规则的脚步声才扭过头去看,彼时门已被推开了一道小缝,季思言正站在外面朝他招手。
他于是知道这场与她短暂且无声的会面应当结束了,他又要再次跟她分开,从床边站起来时动作有些慢,好像有些舍不得;可最终他还是走了,就在再次为她盖过被子之后,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他扶着季思言一起走出了医院,那时外面还在下雨。
季公子的伤状况很糟,他父亲让他留在上海就是为了治疗,方才在医院里已经受过一轮罪,现在该疼得有些虚脱了;可他很犟,怎么都不肯坐轮椅,执意要用拐杖行走,脸上的神情还和当年读书时一样率意,像是没什么烦恼似的。
“我就说送赵将军回山东那天你迟到得很不对劲,还说什么有‘私事’,现在看来全是因为那位小姐,”他还有心思插科打诨,撑着拐杖在医院门口的屋檐下打摆子,“怎么,你那天是见到她了?旧情复燃?”
徐冰砚没答复,只示意褚元去把军车开过来,这很令季公子感到不满,又叹:“我今日虽未亲眼见着你们相处,可却隔着门听到了你们说话——你这人做戏做得未免太像,连我听了都觉得你是真的无情,那位小姐又不晓得你的处境,此刻该是何等伤心?”
的确。
她不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如今外面都在说他获封巡阅使后已牢牢控制了整个华东,可却没人知道水面之下安徽的动荡,那孙绍康并不安分,浙江的倪伟也隐然有要被煽动的迹象,地方上随时可能再生战端。
沪上的外国势力也很混杂。他是新官上任,如今虽手握沪军营且背靠鲁滇两省的势力,可说到底仍是根基未稳,眼下欧洲的战事还未平息,日本人便急不可耐要扑上来撕咬上海,指望在大战结束后借华东而深入内地。他不得不跟他们周旋,而且必须掌握好尺度,力道过大只会导致纷争,而力道过小又会招致欺凌。
此外还有暗杀。
自他回沪至今已经历过大大小小十余次刺杀,就在昨天他乘车前往议事厅的途中还遭遇过枪击,虽然最终他并未受伤,可犯人却在被捕前就饮弹自尽,这让他无法判断想杀他的究竟是哪一方势力:是孙绍康的人?是日本人?是蛰伏在暗处不知所踪的冯览?还是因他上位而被撼动了利益的本帮地头蛇?
不得而知。
他并非讲究排场在乎面子,实行戒严仅仅只是为了自保,重回上海并不意味着痛苦的结束,相反这只是新一轮艰辛的开始,甚至他比之前更难更危险,任何一颗从暗处飞出来的子弹都可能要了他的命,噬人的鬼火就在他周身燃烧,没有任何人能把它扑灭。
旧情复燃?
他拿什么跟她旧情复燃?
难道要害她跟他一起被那场扑不灭的鬼火烧死?
他垂下了眼睛,漆黑的眼底没有光亮,有的只是谨慎和冰冷,同时还有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决绝——季思言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的旧同窗早已做好了随时牺牲这条性命的准备,也许孙绍康会拿走它,也许日本人会拿走它,也许冯览或者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会拿走它,他绝不会吝啬将它交出去,而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会为他辖下的这片土地流干最后一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