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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的补漏(第1页)

我在《密云不雨》中段中有回忆:记不得我们全家欢畅大笑,尤其是记不得父母有过开怀大笑的场景。我甚至无法设想:每星期,不,每半个月吧,我们如果能像听到一出好相声段子那样,全家能前合后仰大笑一场——我们家整个的“进序”会是什么样子?母亲是在不停地做事,虽然离的只有二里地,每星期最多只能匆匆回来吃顿饭,安排一下保姆,处理我们换洗衣服,她就“走了”,父亲有时也闪一下笑容:“你们不要学韩信,他功劳最盛时,请求刘邦给他免死权,兵刃不杀韩信,他什么都想到了,但吕后杀他,用的却是菜刀。也不要学李广,灞陵尉是喝醉了酒侮辱他,他当上将军还要记仇,他不能封侯是他自己的原因,小家子气,吃不得一点亏。”他的笑容是这样的,“嗯”——先这么轻轻一带,然后半张口,身子稍稍前倾,“啊哈……呵呵……”他笑得很真诚,也很有节制,时间也很短,再然后就平静了。父母亲都能静得秋水一样。母亲从法院回到家,也到父亲房里转一遭,轻轻地说几句,你不用心,还会以为房里没有人。然后母亲就平静地夹着“本子”,冲保姆微笑一下,手一摆就“走了”。她“回来”是什么样子真的没印象,也许那时我太粗心,但她“走了”是记得太清楚了:就我那时的心理,她离开我,我会一阵轻松。父亲是不问我的功课的,但母亲真的有点空闲的话,会搜看我的书包,找我的成绩单——我的成绩分数,自知很丢人——母亲每次看过都会说:“真丢人,吃僧。”看也不看我一眼,就又“走了”。她一定每次都很失望。所以她能不失望“走了”我会一阵心里轻松:又过一关。

父母自身生活中缺乏笑的“原发动力”,我又“这样”,连他们开心欢笑的“继发动力”也没了,现在想起来,不孝莫此为甚,很丢人掉份子。

母亲病了之后,我家虽有保姆,但母亲的饮食起居,换洗衣服,洗澡如厕,不能起床时料理床褥,请医看病,父亲不让任何人插手,全部是他自己干,保姆只管买菜做饭和我们兄妹的换洗衣服。1963年到1965年母亲谢世,这两年中,我们倒是全家每天在一处(除了小妹玉萍),但母亲已基本失语,她想表达一个意思,要坐在椅中,嘴唇嚅动半天,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出来:“招(叫)——……院……——里——……孩……——蒙(们)……——轻——点……声……”父亲耳朵附在她嘴旁耐心地听,分析她的意思,明白了,就会出房来,把在院子里大声嬉闹的小孩子们赶走。

他想了很多办法让母亲快乐,买了最好的助听器、收音机。房子里有广播站的广播匣子,逢有相声、戏曲、广播剧就打开,坐在她身边陪着她听,院里温度适宜,阳光温暖,他会把躺椅掇在房前,铺上被子,让“老马躺上去”。也会让我用轮椅车推着她,看看“街上热闹”或到公园里去“游玩半天”,他则寸步不离守在我们旁边。偶尔地,星期天全家高兴,父亲会把我们都叫到一处,“各讲各的事,有好故事,都讲给你妈听。”这样,我们就会把一星期学校里发生的趣闻,讲给她听,我的父母很少插话,多数情况只是点头微笑,只有一次父亲打断了我。是我刚刚“下学”回来,在路上看到了公安局枪毙犯人的刑车,我只讲了个开头,立刻就被父亲打断了:“以后不许讲这些,要说高兴事,不高兴的事我们都不要听。”我大约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意识到任何情况下,都有个“场合”问题。

我是回忆到了这件事,终于回忆到有一次我讲故事逗得两位老人放声大笑的事。

二月河在寺庙前留影。

那也是星期天,我讲故事给父母,先头讲的是东周列国里孙膑庞涓的事。这一类故事当然不能在父亲面前卖弄,但我讲给母亲听,父亲同样听得很认真,不停点头赞许。母亲则只是微笑——很明显的,她也很熟悉这故事,他们是在听我的说话能力——我的气一下子瘪了,又换了“安徒生童话”。我讲《海的女儿》,他们闭着眼听。讲《丑小鸭》、《大克劳斯与小克劳斯》,他们听得更认真。但是,他们都很平静,我觉得没把他们逗乐,就又讲了这样一个:

有两个英国人,在乡间小饭馆吃饭,他们旁边还坐着个穷乡下老头儿。吃饭中间,英国人忽然闻到一种奇怪的甜味,还有什么东西被火烧烫时,那样“吱——吱”的声音,仔细看,是一个装满东西的布口袋。一个英国人就问:“这是哪位的东西?靠在火炉上,要烤坏了。”那老头儿忙说:“是我的。”

“那是什么?”

“烂苹果。”老头儿说,“我刚从城里来,是我用东西换的。”

“外头下着大雪,这么冷的天你用什么东西换的?要烂苹果干什么?”

老头儿开始讲他的故事。

他今天进城赶集,牵着他家唯一的一匹马。在回来的路上,他看到一头奶牛,他想:这头牛可真好,我们家多么需要它,有了它,我和老伴就有牛奶喝了,还可以做奶酪。牵着它在草地上放牧,哼着歌儿多么惬意!——我就用我的马,换了这头牛。

又向前走,我看到放羊的。我又想:奶牛当然不错,但是喂两只羊会更好。晚上也不用打草打料照顾它们。照样可以喝到羊奶。白天把它们放在草地上就是了……我越想越对头,就用奶牛换了两只羊,赶着回家:心里别提多快活了。

……又走了一段路,到了小河边,我看到有两只鹅在那里游泳。这两只鹅又肥又大,羽毛雪白,长得可真漂亮。我想:我怎么没早点想到这一点啊!我的家就在河边,放养这两只鹅,在水里游,我和老伴在岸上看,该是多么开心!而且我们还有大大的鹅蛋吃……我就用我的两只羊换了两只鹅!

老头儿说得得意洋洋,两个英国人面面相觑。

……再往前赶鹅,我碰到一个苹果商。你们猜,他在干什么。这么好的烂苹果,他居然不要了,往河里倒。我想,我如果有一袋烂苹果,该多么好,家里喂的猪最爱吃这些了,老伴前天还说:“我们如果有袋烂苹果喂它们该多好。”我很快就和苹果商说好了,用我的两只鹅换了一袋烂苹果!我的老伴看见我这么能干,不知道有多么快乐呢!

“你的老伴会劈脸给你两个耳光,”一个英国人说,“然后把你赶出门去,夜里也不许你回家。”

“不!”老头儿说,“我的老伴一定会拥抱我,还会开心地在我脸上亲吻的!”

英国人是最爱打赌的,那英国人说:“我们打赌吧,如果听完你的故事,你的老伴拥抱亲吻你,我们给你一斗金币。”

于是两个英国人和老头儿一同去了他乡下的家。老太婆一听丈夫回来,冲门而出就和老头儿拥抱,她看也不看客人,只对丈夫说:“亲爱的,你回来了。昨天晚上我给你做的牛排,还有夹了奶酪的烤面包,都还在炉子上煨着,你尽情用吧!”英国人跟着老头儿进屋,心里想,这不过是刚见面,你这老家伙,等一会儿你就会知道她的厉害!

老头儿坐下吃面包牛排,开始讲他进城的故事……“我用我们的马换了一头奶牛。”

“真的!”老太婆高兴得脸上放光,“前天晚上做梦,我还梦见,我们有一头奶牛呢,我会把它带到草地上——我们有的是草坪——吃草。我每天挤奶,我们可以喝最新鲜的牛奶!”

老头儿若无其事地吃着,插上一句:“我把奶牛又换了两只羊。”

二月河在千年辛夷树下。

“亲爱的老头子!”那老太婆看一眼满面诧异的英国人,说:“你可真能为我着想!羊当然比牛更好!把它们放在草地上自己吃草,我可以腾出手干别的活。有时我洗衣服,在河边一边洗,一边看它们欢蹦乱叫——像两个孩子——那是多叫人高兴的事!”

“可我又用它们换了两只鹅!”老头儿喝着肉汤又说,“我记得你说,门前小溪里有两只鹅该多好!”

老太婆拍着手一下子跳起来,笑得满脸都是皱纹:“是呀,是呀!我是说过,我们的小溪里太单调了,有两只鹅那该多好。它们不但好看,还会发出呃——呃——的声音,我在前面走,它们会摆动着身子紧紧跟着,还会孵出小鹅,我们这个家就会热闹起来啦!”老头子擦着嘴又说:“我把两只鹅又换了一袋烂苹果。”

“啊!上帝!我的老头子,你可真聪明!”老太婆一下子跳起来,“你做的事都是我梦想做的呀!昨天——对,就是昨天我们的邻居汤姆——你记得他的姨妈——还在说,他们家的猪太瘦了,如果能有一袋烂苹果,给猪吃,那该多好!我们的猪可以吃到烂苹果了——亲爱的,我非得亲你一下不可!”她一下子扑上来,再次拥抱了老头儿,在他面颊上狠狠地吻了一下……

那两个英国人已看得目瞪口呆。他们赌输了。英国人说,一个人总吃亏,总是保持快乐,这样的人比金子还要贵重!

父亲母亲听到老头子换东西的过程,已经开始笑了,他们开始还有点矜持——有时我在想,也许他们就是为了在儿女面前保持矜持的形象,才不肯大笑的——但讲到老太婆的反应时,父母亲便不再控制感情了,父亲笑得流出了眼泪。他是这样的,坐在矮凳子上,低着头,用拳头顶着前额,笑得全身都在哆嗦,笑得咳嗽打呛。母亲则是仰着脸笑,手中的药片都撒落在小桌子上,嘴里轻轻念叨了一句什么,父亲赶忙凑过去谛听,但母亲极清晰地重复了一句:“这个故事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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