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晚上,他的双脚起了水泡,袜子被血水浸透——里奥在一条公园长凳上坐下来,将头埋在手里,痛哭起来。
他不睡,也不吃。昨天晚上,瑞莎想要和他交谈,他也是置之不理。她从餐厅为他拿来一些食物,他也是视而不见。他再也无法继续留在这间臭气烘烘的小房间了,走下楼去,从人群中挤过去,直接走到外面。他漫无目的地乱走,心情太沮丧,太愤怒,再也不能若无其事了,但他也意识到这正是他所处危境的性质——无能为力。他再次面对不公正行为,但这次他不再有干预的能力。他们不会一枪毙了他的父母——这太痛快了,对他们而言这无异于大发慈悲。相反,他们要一点一点地折磨他的父母。他能够想象,那样一个有条不紊、残酷成性和心胸狭窄的灵魂,会想出怎样的花招。他们会在各自的工厂里被分配最艰苦、最肮脏的工作——这些工作就连年轻的男孩女孩做起来也都费劲。他们还会拿里奥流放和失宠蒙羞的可怜经历去刺激他的父母。也许甚至有人会告诉他们,他现在正在劳改营,被判二十年苦役。至于与他父母共处一室的那家人,他们一定也会竭尽全力地和他父母捣蛋。他们会承诺孩子们,如果他们制造的噪音越多,他们就会得到巧克力作为犒赏;他们也会承诺大人们,如果偷他们的食物、吵闹以及想方设法让他们的家庭生活无法忍受,他们就会拥有自己的公寓。他无须猜测细节。瓦西里会乐此不疲地把这一切都告诉他,他知道里奥不敢挂断电话,因为他担心自己的父母亲会遭到变本加厉的折磨。瓦西里会从远方摧毁他,有条不紊地在他的命门——他的家人施加压力。他没有还手之力。只要稍微下点工夫,里奥就会弄清楚父母的地址,如果他的信件不被截取和烧毁的话,他能做的也就是让他们放心,自己是安全的。他为他们构建了一个舒适的生活,结果没想到在变化面前,这种生活坍塌在他们脚下。
他站起身,浑身冻得瑟瑟发抖。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他开始按原路返回,回到自己的新家。
瑞莎坐在楼下的一张桌子跟前,她整晚都在等他。她知道,正如瓦西里所预测的那样,里奥现在开始为没有告发她而后悔了。代价实在太高,但她该做什么呢?假装他为了一份完美的爱情牺牲了一切?这不是她一经要求就能想象的事情。即使她想假装,她也不知道怎么去装:她不知道要说什么,要讨论些什么。她本可以对他更宽容一些,说实话,她甚至有点喜欢他被降职。这并非出于恶意或报复心理,她只是想让他知道:
这就是我每天的感受。
无力、惊慌——她希望他也有同样的感受,希望他也理解和亲自体会这样的感受。
她疲惫不堪,眼皮都快合上了,这时,里奥走进餐厅,她抬头看着他。她站起身,朝她的丈夫走过去,注意到他眼里布满血丝,她以前从未见过他哭。他转过身去,就近拿了一瓶酒给自己倒了一杯。她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就在刹那间,里奥迅速转过身,一把掐住她的脖子:
“都是你干的好事。”
她的血管紧缩,脸涨得通红——她无法呼吸,被勒得几乎窒息。里奥将她举起来:她踮起脚尖。她的双手在笨拙地摸弄,但他就是不松手,她无法挣脱。
她将手伸向桌面,手指尽量去够一只玻璃瓶,眼睛开始有些模糊不清。她终于碰到一只玻璃瓶,将它打翻。瓶子正好倒向她这个方向,她伸手抓住瓶子,挥起瓶子就朝里奥的侧脸砸去。玻璃瓶在她手中裂开,割破了她的手掌。仿佛咒语被解开,他松手放开她。她向后跌倒,搂住自己的脖子,不停地咳嗽。他们互相盯着对方,就像两个陌生人,仿佛他们所有的过往在刹那间全被洗刷干净。一块玻璃碎片插在里奥的脸颊上,他摸了摸,将碎片拔出,放在掌心仔细打量。她慢慢走向楼梯,没有回头看他,突然加快速度,离开了他。
里奥没有跟随他妻子上楼,他将刚才倒的那杯酒一饮而尽,之后又一杯接一杯地喝了起来,当他听到内斯特洛夫的汽车停在屋外时,他已经喝了大半瓶。踉跄的脚步、没洗脸、没刮胡子、酩酊大醉、粗野以及没有良知的暴力——不到一天工夫,他就沦落到民兵所期望的标准。
驾车途中,内斯特洛夫没有提及里奥脸上的伤口,他一口气简短地谈了谈该镇的情况。里奥没有在听,对周围的环境几乎没有意识,心事重重地在想自己刚才到底干了什么。他是想掐死自己的妻子,还是大脑因缺乏睡眠而产生的幻觉?他用手摸了摸脸颊上的伤口,看到指尖上有血迹——这是真的,这是他干的,而且他可能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如果再过两秒钟,他掐得稍微再紧一点的话,她可能会死。他被激怒的原因是,他放弃了一切:父母、事业。所有这些都只因一个虚假的借口,对家庭的承诺,他们之间存在某种情分的想法。而她,她欺骗了他,以作弊的方式稳操胜券,嘲讽他的决定。她等到自己安全之后才承认怀孕是撒谎,而他父母却在遭罪。然后她得寸进尺,公然表示对他的轻蔑。她操控了他感性的一面,然后向他脸上啐了一口唾沫。他的牺牲,他忽略证明她有罪的证据,所有这一切换来的就是一无所有。
但里奥一点也不相信,自我辩白的时间结束了,他的行为无法原谅。她对他表示轻蔑,这不无道理。他逮捕过多少别人的兄弟姐妹和父母双亲?他与那个自认为道德观念完全相反的人——瓦西里·尼基京有什么分别?难道分别只是在于瓦西里的残忍没有良知,而他的残忍属于理想主义?一种是空虚的、冷漠的残忍,而另外一种是有原则的、自命不凡的残忍,后者自认为是合理而必要的。但就现实与破坏性而言,这两个人几乎无甚分别。里奥是不是缺乏想象力,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或者比这更糟糕——他是否故意选择不去想它?他将这些想法搁置一边,懒得再理会。
在关于道德问题的千思万绪中,只留下一个事实。他为了瑞莎牺牲自己的人生,结果却想要杀死她。这是极其愚蠢的行为。照这种情形看来,他真的一无所有了,甚至连和他结婚的那个女人也不属于他。他想说自己爱这个女人。他爱她吗?他都娶了她,这难道不是一回事吗?不对,并非如此——他娶她是因为她漂亮,她聪明,他为她能够站在他身边,成为他的人而感到骄傲。这是向完美的苏联式生活又迈进了一步——工作、家庭和孩子。在许多方面,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只是他通往野心的车轮上的一个嵌齿,是他事业成功以及他作为模范公民必要的家庭背景。瓦西里是否说得没错,她可以被任何人所替代?在火车上,他要她表白对他的爱,以此来安慰他,用一个浪漫的幻想来奖赏他,而他是这个浪漫幻想里的英雄。这很可悲。他微微叹了一口气,几乎都听不到,用手擦了擦前额。他一直都是输家——在与瓦西里的交手过程中也是如此,一场胜负比赛,筹码的名称却是悲惨。不是瓦西里在攻击他的妻子,在伤害她,而是里奥在替他行动,帮助他实行他的计划。
他们到了,车子靠边停下,内斯特洛夫已经下车等他。不清楚自己在车里到底坐了多久,里奥打开车门,下车跟着他的上司走进民兵总部,开始他第一天的工作。与同事相互介绍、握手、点头、同意但不理解;姓名以及各种细节朝他一股脑涌过来——直到他独自走进更衣室,面前悬挂着一件制服时,他的心思才重新开始集中在眼前的生活上面。他脱下鞋子,慢慢地将袜子从流血的脚趾上剥下来,将脚泡在凉水里,看着水逐渐变成红色。由于没有干净袜子,他也不方便向他们再要一双,他只得将脏袜子又穿上,当袜子划过水泡时,他疼痛得抽搐了一下。他脱下衣服,将便服丢在更衣室地上那一堆衣服上面,穿上他的新制服:镶有红边的劣质裤子和宽大的军用外套。他看着镜中的自己,他的眼睛下方有黑点,左脸颊上有一道伤口。他瞄了一眼外套上的徽章,他只是一名普通的警员,一个无名小卒。
内斯特洛夫的办公室墙上挂着各种裱框的证书。一路看过来,里奥发现他的上司曾经赢过业余摔跤比赛冠军及步枪射击比赛冠军,而且他曾多次被评为“优秀军官”,不管是在这里,还是他以前生活的地方罗斯托夫。鉴于他的职位不太受人尊重,这种卖弄也情有可原。
内斯特洛夫仔细打量他这位新手下,但还是捉摸不透。为什么这样一个人,曾获得过战争勋章的国家安全部前高级军官会沦落到如此邋遢的境地——他的指甲塞满污垢、脸上血迹斑斑、头发凌乱肮脏、浑身散发着酒气而且对自己的降职明显地流露出一种漠然?也许他就像他们所描述的那样:非常无能、没有责任心。但内斯特洛夫并不相信:也许这种不修边幅的模样只是在耍什么花招。从听到这次调动那一刻起,他就很不安。这个人对他和他的手下有可能会造成什么秘密破坏。一份证据确凿的报告就可毁了一切。内斯特洛夫决定,最佳举措就是观察这个人、测试他并与他保持亲近。里奥最终总会摊牌。
内斯特洛夫递给里奥一个文件夹,里奥将文件仔细看了一会儿,想要弄清楚到底希望他做什么,为什么要将这份文件给他。不管是什么,他并不在乎。他叹了口气,开始集中精力研究这份文件。里面有一些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女孩。她躺在那里,周围一片黑雪。黑雪……雪成了黑色,因为浸染了鲜血。照片看上去,女孩似乎在尖叫,仔细一瞧,发现嘴里塞有东西。内斯特洛夫解释道:
“她的嘴里塞满了土,所以她不能呼救。”
里奥放在照片上的手开始绷紧,眼睛虽然盯着这个女孩的嘴巴在看,脑子里想的全是瑞莎、他的父母和他自己。女孩的嘴巴大张,塞满了泥土。他迅速看了一眼下一张照片。女孩一丝不挂:未被破坏的皮肤像雪一样白皙。上腹部遭到粗暴攻击,被撕裂开来。他快速地一张接一张地翻阅照片,看到的不是一个女孩,而是费奥多的小儿子,这个男孩没有被剥光身体,他的上腹未被割开,他的嘴巴没有被塞满泥土——这个男孩没有被谋杀。里奥将照片放在桌子上,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盯着挂在墙上的那些证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