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仲和表情变得很严肃,拼了命似的拦住他,“你疯了?你现在带他走,他会死的……”
钟檐抬头,直视着廖仲和,“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廖仲和支吾着,见再也瞒不过了,索性闭了眼,全说了,“师叔给他身上布的毒,早就渗入骨髓,祸及五脏了,现在他全身上下流的血都是毒的,源头已经枯竭,哪里能够去除呢,除非……除非有一个新的源头,能提供他新血……”
“你是说……”
“他体内不可能有这样一个新源头,那么,只好……”钟檐回过身去,这才发现他的身后还躺着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像是昏迷着。“我从古书找到这个古法,本来太过阴损,也不想尝试,可是偏巧这位老人找上门来,他说他家门不幸,几个儿女侵吞了他的财产,将他赶出门来,唯一以前家仆收留他,他家的儿子十年寒窗苦读,却没有上京的盘缠,家仆唯一的愿望就是看见他的儿子金榜题名,他觉得自己生无可恋,用这副残躯完成他的心愿,倒也不错……”
“所以你让我凑足了这样大的一笔钱,其实不是因为药材贵,而是用来买命的?”钟檐气绝,他想起刚才申屠衍什么也不肯说他想保全的,不仅是他最后的自尊,也还有钟檐与廖仲和的情分。
廖仲和几不可闻的应了一声,才想要解释,却听见钟檐冷冷的声音,从耳畔响起,“廖神医,你可真是好大的能耐呀,昔日想要锯了别人的腿换给我,现在又想换命,我可不知怎么感激你了……”
廖仲和楞了,他早就知道时光的可恶了,昔日血气方刚的少年,如今竟然可以这样眉目冷淡。
廖仲和记得二十年前的钟檐不是这样的。
乌丝青衫,虽然跛了腿,立在那里不说话,细看来,笔挺的就是一杆茂山竹,章台柳,那时候,东京沦陷,常有南下避难的士族子弟。那时他便猜测钟檐也是其中。
那时他被师父勒令行医,心中苦闷,却正好遇上了这样一个人,可以让他施展医术,他便是把半辈子的本事都倾注在第一个病人身上。另外,他觉得钟檐气味相投,是打心眼里想要医好他。
奈何种种办法,都没有什么效果。
有一天他想起古人说的,人身上的部位,其实与花草无异,也是可以实行嫁接之术的,于是他便剑走偏锋,想出用移花接木之术。
可是那个少年知道了以后,却打死都不同意了。他们争吵了很多次。甚至后来不惜和他翻脸决裂,老死不相往来,细细数来,已有十余载。
可是在十几年后的今天,结果还是一样。只不过人,换成了申屠衍。
廖仲和牙关一咬,狠下心肠,道,“你们今天要出这个院子,我也拦不住你,只是有件事情我想让你知道,现在已经进行到一半了,若不做下去,你那宝贝木头可活不成……”
钟檐心中恸然,转过头去,悠悠的看了申屠衍一眼,申屠衍也看了一眼,他便明白了他全部的坚持,他转了头,望见了急红了眼的廖仲和,却不急不徐的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廖仲和,你可知道当年你的师父是为了什么不让你行医吗?”
廖仲和没有想到他会说起这样的一件事,苦笑着抽了抽唇角,钟檐笑了一声,“我却是知道的,还记得有一回,我来到医馆找你,却没有见你,白等了一个晚上的事吗?”
“自然记得。后来被你揍了一顿。”廖仲和也笑。
“其实那天晚上并非只有我一个在医馆里,老郎中去而复返,而我,也很不光明磊落的,在墙角,听了个大概。你师父说,你是他招收的弟子中慧根最好,悟性最高的,除了他的师弟,他再也没有见过第二个医学天才,可是正是因为你太像他的师弟了,精于医理,却缺少了作为大夫最重要的东西,就好比我们这行的,空有技艺,一切都是空中楼阁,是了,想必你也猜到了,就是对生命的尊重和热爱,他师弟后来走上了歧路,他不想你也这样……”
钟檐说完,廖仲和已经留下一行清泪来,口中囔囔,“师父啊师父,你为什么这么对我?”他从小的天赋就要比其他的师兄弟好很多,可是唯独他的师父从来不肯夸他半句,一日比一日的严厉,直到老郎中死去了,都没有改变态度。他没有想到事情的原委竟然是这样。
“生命从来不是工匠手中的雕花刀,你让他如何便如何,申屠衍是命,这位老叟也是命,我虽然很想要他活着,可是却不是以这种方式。”
申屠衍点点头,表示认同。
廖仲和仍旧失神,他囔囔自语,“其实我早该想到的,当年师父临死都不肯看我一眼,那时我便生了恼他的心思,他不让我行医,我偏要,甚至最后继承衣钵的人是我,而不是任何人。你可以每年的这一天我为什么要开放医馆吗?”他凄然一笑,“因为这一天是师父的忌日啊,我要让他在天上看着,他越不让我行医,我却在人间做得越好……”
钟檐静静看着年少时的挚友,那个门边捣药笃笃的布衣郎,如今仍旧是当年的痴迷,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起身沉声道,“即使知道了我也不会改变初衷,我们这一行,做得不过是手中草药,弦上性命……不过还是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当年师父不肯原谅我,是我最大的结。”他抬头看申屠衍,“既然这是你的决定,我也不好在勉强什么,老伯性命无虞,你放心。”
申屠衍虚弱的笑笑,表示感谢。
于是钟檐便背着申屠衍,一步一步的走出院子,他忽然听见了屋子里传出的声音,“其实我刚才没有说实话,他虽然五脏俱伤,但是苟延残喘,拖个十年八年,我还是能保障的。”
钟檐低声的说了一声谢谢你,廖仲和,虽然夜色茫茫,谁也不可能听见。
申屠衍在床上耐心养了个把月,这期间,钟檐从哪里听说吃形补形,吃核桃对脑子好,吃猪脚对腿脚。一日一碗核桃仁,猪脚汤的喂着,申屠衍没想起来什么来,倒是对着这两样实物产生本能的呕吐反应。
“吃,快吃!”钟檐对逼申屠衍吃猪脚的事情上兴致浓郁,很大程度满足了以前申屠衍逼他吃姜的报复心理。
到了腊月的时候,申屠衍已经能够满屋子唠叨钟檐吃好穿好睡好了,一副事儿妈的神情,让钟檐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拿廖仲和的药药哑他,让他闭嘴几个月。
有一天,钟檐打开门,几片雪花飘进来,他的眼睛要被那一层明晃晃的雪色所刺伤。空巷寂寥,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了那簌簌的雪粒子。
隆冬了。
日子过得真快,一年就在无知无觉中溜走了。
钟檐才想起明天就是小年,才匆匆出门买了大包小包的年货,和申屠衍大锅炖肉,好好的把这年过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