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领莫兰特道:“将军,不用担忧,疏勒城中的粮仓,足供我军吃上一年,这些唐寇,总不能真把我们围上一年吧?”
“一年?”胡沙加尔说道:“够我们吃上一年,又够十几万人吃多久呢?”
莫兰特皱起了眉头,眼看着再过一个月,粮商们就能从拿到新粮,所以这段时间里,刚好是民间粮食最短缺的时候,不过疏勒城素来富裕,乃是方圆千里最重要的粮食集散地,各大粮商的粮食储备甚多,莫兰特估计,民间存粮至少也还能维持两三个月。
可惜他估计错了。
普通居民手里根本就没那么多的存粮,早上唐军提前收割、已经将城外所有农田割尽的消息一传开,下午城中的粮铺就开始挤兑了起来。众粮商早已经将铺面的粮食搬空藏起,只留下小半在铺面应付,又将价格抬了几倍,没一炷香的功夫就被抢光。贫户大怒,聚众嚷嚷,粮商叫道:“莫挤莫挤!我们铺面的粮食都卖光了,请到别处去!”
没买到粮食的贫户不肯相信,挤破了店门却再找不到一小撮面粉杂粮,无奈只好散了。
如果疏勒城内能够万众一心,十几万人和众粮商都将粮食拿出来,然后平均分配,确实也能维持两三个月,但唐军逼近伊始,那些先得到消息的商人就已经开始暗自囤积,富户捂紧了粮仓,占据人口大多数的小商贩、工匠人家乃至军士家眷,家里能有几天存粮?眼看城外唐军越围越密,而家中米瓮麦袋却只剩下十天半月甚至三天两头的份,谁个不慌?
做生意的广托门路,当工匠的结群结党,军士家眷则捎信到军中让父兄丈夫想办法。
第二日城外用强弩将捆绑着各族招降书信的羽箭射了进来,胡沙加尔听说赶紧派人全城搜缴,不许任何人留下一封,但唐军是从各个方向射入,羽箭落到城中各处,城内军民拿到悄悄藏起,哪里搜缴得完?这么一来,整个疏勒更是人心浮动,就连常备军也都动摇了,更别说那临时征集的两万民兵穆贝德暗中召集祆教几个祭司,商讨对策,掌管钱粮的祭司道:“咱们教中有应急的存粮,真到要紧关头,也能支撑一个半月。”
穆贝德道:“那一个半月以后呢?”
众祭司面面相觑,作声不得。穆贝德说道:“如果博格拉汗大军在外,随时来援,我们帮忙坚守下去,倒也无妨,但现今的形势却不是如此。胡沙加尔眼看是孤军困守,城外唐军连续几次得胜,如今又尽收了城外的粮草,就算让胡沙加尔侥幸战胜了,他去哪里找那么多粮食来养活我们这十几万人?”
“那么大祭司的意思是?”
“咱们得作最坏打算了。”
掌管教仪的祭司道:“就不知如果大唐入主,会对我们祆教如何。”
大祭司道:“奈尔沙希家表面说该信了天方教,其实却是摩尼教徒这把柄官府不知道,我们手里却握着证据!哼,这次那个阿布勒也想趁乱派人出城报信,却被我们给截住了,我猜测他多半与城外的唐军有什么联系,之前计议未定,如今事情紧急,今晚就请了他来商议如果唐军能够确保我们已经有的地位,咱们就考虑换个主人,如果唐军不能善待我们祆教,我们就撑胡沙加尔到底!”
就在这时又有人来报,道:“西北哨塔捎来的消息!”
原来疏勒的常备兵将之中,有两成是祆教教徒,两万民兵当中,有三成是祆教教徒,军中一些兵将有什么消息,都会瞒着上官来禀报大祭司,所以穆贝德消息极其灵通。这时问:“什么消息?”
来人道:“黄昏时节,西北哨塔上远远望见西北方向又有一支骑兵开来,气势十分雄壮。”
穆贝德等心里都是一惊,均想:“莫非大唐还有援军开来?”
第一一八章 秋风俱兰城
寒风刮了一夜,虽是秋季,以天气来说,俱兰城已经入冬了。
城外的河水开始有凝结的趋势,但也还没完全封冻,碎叶沙漠那干燥的尘土,被大风卷起,一阵一阵地扑来。
郭师道斟一杯酒,对着大踏步走来的杨定邦笑道:“好天气!”
杨定邦不明白这位世兄的意思,这怎么算好天气?刚才他一路走来,满大街行人绝迹,整座城池闷闷欲死,但郭师道却仿佛对这一切很满意,他说:“老天爷用这样气势雄浑的风沙来给我送行,也算看得起我了。”杨定邦这才明白了过来,叫道:“大都护,我们走吧!怛罗斯虽然已失,但我还有五百轻骑,而且你还从怛罗斯那边带来了……”
他还没说完,郭师道就已经摇了摇头:“你走吧。带上怛罗斯这边的三百子弟,走!”
“大都护!”杨定邦叫道。
“难道还要我给你解释当前的形势么!”郭师道沉声一喝。
就在七日之前,萨曼的骑兵忽然逼临怛罗斯,当时郭师道手头还有兵力三千人,不过这三千人倒有两千出头是原先薛苏丁的昭武部挑剩下的人,以及部分新征的士卒,这些人哪里能与郭师道同生死共患难?眼看大军逼近,两千多人一哄而散,郭师道知怛罗斯已不可守,带领三百子弟兵并四百多名还愿意跟随的土兵撤到了俱兰城,结果来到没两天,就收到了灭尔基失守的消息。
当代的安西大都护望着南方,祝愿道:“但望张特使已到疏勒,但愿我大唐子弟平平安安,但愿洛儿、汾儿、汴儿无灾无难。”
如今前有回纥,后有萨曼,俱兰城内百姓慌张,军心惶惶,在这样的士气下就算有大量的兵力也难以坚守孤城了,更何况郭师道手里可信任的兵力又只有那么一丁点,前后两拨大军任何一处抵达,都能将俱兰城碾碎!
杨定邦满头都是泥土、灰尘,却没功夫擦拭,想要劝郭师道时,郭师道说:“萨图克迟则明天,快则今晚,就会赶到,如果我也走,俱兰城马上就得土崩瓦解,那时候萨图克随后赶来,连你也走不了。再说我年纪已老,这把老骨头的情况自己知道,从新碎叶城到此,走走停停,已感疲累不堪,如今背城奋勇一战可以,要上千里不停歇地马背颠簸、奔驰逃命,哪里还能够?不过是给大伙添加个负担罢了。但我若留下与他们周旋,或许能为你多拖延个一二日,那样当可为你多争取得几分生机。”
杨定邦道:“那我留下与他们周旋,大都护请赶快离开!”
郭师道眉头一皱,喝道:“第二折冲府折冲都尉杨定邦听令!”杨定邦一凛,肃立应命。郭师道道:“令你即刻尽起本城子弟,南下与大军会合!闻令即行,延误则斩!”
杨定邦知道郭师道的心意已不可挽回,惨然应明,郭师道安慰道:“去吧,我能以这风烛残年把萨曼、回纥拖了这么久,虽死犹有荣焉。只是没能见到汾儿出阁,心中不免牵挂,定邦,若你能活着与大军会合,给我带一句话给洛儿,让他赶紧安排妹妹的婚事,如今正值乱世,一切从权,切不要守什么父丧虚礼。”杨定邦含泪答应了。
原飞熊营的八十余名五六十岁的老兵还是宁死也不肯走,郭师道也就不勉强,道:“都是老兄弟了,就留下陪我走这最后一程吧。”
杨定邦当即以迎击为名,率领七百子弟兵出城向东,走出视野之外才转而向南,军中自有向导,因此行军甚速。
送走了杨定邦以后,当天即将入夜时,东北沙尘滚滚,回纥果然来了!
郭师道对八十余名老兵道:“待会缓急之际,若我来不及战死,请诸位兄弟记得送我一程!万万不可让我生落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