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本来涉及到军训军备、民政民生等多方面,按常理来说必须召集文臣武将反复探讨,可是张迈考虑到这个动议可能会触发地域争端,引发沙瓜一系的不满与警戒,张毅、慕容归盈等人都出身沙瓜,担心消息会走漏,所以就先召开了一次小型的机密会议,除了郭师庸、奚胜两员大将之外,参谋方面只有李膑,政务方面只有郑渭,连同他自己只有五人。
“全部解甲归田……”
郭师庸的这个提议张迈不是没想过,但他更明白军队的遣散涉及到太多的事情,一旦牵动起来不但整个河西都要震动,甚至对内外大局都会有影响。
首先契丹、后唐得到消息,会不会认为天策军的内部出了问题,从而生出本来不至于有的轻视觊觎之心呢?其次内部以及周边的胡族得到消息,会不会误以为这是天策军衰弱的一个征兆呢?军队的质量固然重要,但主要体现在实战之时,数量的威慑力也不可轻视尤其是在和平时期。
再则,从内政考虑的话,如果忽然解散部队,这些兵痞子回到沙州之后能否顺利变兵为民?如果不能好好地安置这些人,只怕这几万个精壮男子不成生产力,反而要成为祸害,一个处理不好很可能会引起整个稳定格局的崩盘,再说,重新募集什么也不懂的新兵员,训练时间的成本比起整训老兵来都要大得多!
“沙瓜士兵,真的都不能用了么?”在陈述了自己的种种顾虑之后,张迈谨慎地说。
“不是不能用。”郭师庸道:“归义军的正规部队,比起骨咄之流还是强得多了,比起萨曼也不弱,可是与毗伽、狄银相比,怕就略有不如,更麻烦的,是这些人要提升也有限,就算严加训练,只怕也很难达到我们的期望。并贵精不贵多,若像我们岭西那样的子弟兵,有一万人足以扼守葱岭,威震一方,有三万人足以横扫西域,便是与契丹精锐相斗也有得一拼。至于沙瓜的这批兵马,便有十万人,也未必能抵挡得住漠北三万铁骑。且养十万弱兵日常之费,也必然高过三万精兵。既然如此,与其日后受尽羸弱冗兵之祸害,不如毕其功于一役,趁着我军开府建邦之际,来个大换血。反正现在我军东西中三线皆自保有余,也不急着需要这批沙瓜兵将上前线。”
奚胜也附和道:“不错,练兵之道,首在搜选,兵源若优良,训练起来事半功倍,兵源若低劣,训练起来便事倍功半,且最终难成虎贲之师。上上之兵,以性情质朴、动作矫捷、反应敏捷、耐劳耐苦为佳。若能嗜血贪功,则更是虎狼之师的潜质。我在瓜州时,数日间深入到各营各队,见沙瓜之兵,眼神大多油滑,尤其是沙州士兵,皮质明显较北庭、甘回牧民细腻那定是沙州生活条件较好之故,从来富则惜命,穷则轻生,安逸之乡养文人,穷苦之乡出武夫,再和他们谈话,这些人大多以农舍为安乐,以为妻儿牵挂,如此士兵,纵然严加训练,一旦上了战场,最多不过按章法行事,断断难以为了军功舍命相拼,遇有利容易急进抢功劳,遇不利容易大溃散,像我岭西子弟那样夜战昭山、浴血灯上城这样的苦役,这些沙州士兵无论如何是打不来的。”
张迈听得暗暗点头,道:“我之前对沙瓜兵将的忧虑,主要在于这些士兵隶属于沙州故族,许多固有关系盘根错节,在军中容易形成小集团,而且带着末世归义军的暮气,但却没像两位看的这么仔细,今日听来,这些人是不能用了。”
郑渭在旁边一听说道:“元帅,这件事情可得小心处理,归义军士兵我们在年前已经归田了一批,杨都督带走了一批,剩下的可还有三万五千人,我已经统算过,这三万五千人里头,有九千多人乃是常备军,是归义军供养着的,另外两万四千人是半兵半农平时务农、农闲训练,且归义军对他们是有补贴、有减赋的,如果骤然将这三万五千人全部罢免,相当于是夺了他们的军饷以及赋税减免,只怕会引起轩然大波这些人,你让他们远征死战,他们不乐,让他们割舍已有之利,他们必然大为不愿,所以若处理不当,重则引起哗变,轻则沙瓜积怨,对我们接下来河西的建设会大为不利。”
奚胜道:“那能不能分批归田呢?”
郑渭道:“一叶落而知秋至,正如你刚才所言,这些沙瓜老兵刚勇不足,狡黠有余,见到我们将他们一批批地归田,很快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而且就算是分批归田,我们也不可能等太久,若是到三五年之后再大部分安置,那样是没法操作的因为这样做相当于是要在这三五年内我们一边养老兵,一边养新军,我们的财政如何负担得起!”
张迈沉吟着,道:“如何归田,且让我再想办法,今日之事,不许对外泄露一字。眼下且说搜兵之事。沙瓜之兵既不可大用,那么两位可觉得哪里有优良兵源么?”
他这么一提,郑渭便知张迈已经决定罢老兵、搜新兵了,天策军高层有个好传统,最高决策者一旦决定,其他人就算有不同意见也都按下,郑渭便不再想该不该将这些老兵归田,而想着如何让这些归田而不引发太大的副作用。
但郑渭担忧的这些事情,却不在郭师庸的考虑范围之内,他只是回答张迈的话,道:“说到作为士兵的质地,沙瓜之农夫,实不如甘肃、北庭之牧民,不如……”
“不行!”张迈道:“这些人确实比沙瓜汉民要更加悍勇些,可是这些人可以用,却不能用得太急,更不能一下子成千上万地征集。现在我军中回种的数量已经不少了,如果再让数万沙州汉民解甲,换上数万回民,让他们成为军中一大群落,短期来讲或者战力可以增强,但只怕将来会有难以想象的后患。”
他顿了顿又道:“胡汉比例,必须有个平衡,胡人之中各族的比例也不能偏得太过,不能让其中某族某部有太过明显的数量优势,否则军队的胡人来不及汉化,军队本身却要胡化了。军队一旦胡化,整个国家离胡化就不远了!投降了的回纥人不是不能用,但必须一步步来。尤其是甘肃两州的回纥,他们刚刚被我们亡国,内心难保无恨,这个必须靠时间来冲淡,在将他们驯化之前,不能贸贸然地就将武器交给他们。”
奚胜沉吟道:“疏勒适合做士兵的,早就被我们搜完了,那些入华较早的战奴,多隶薛将军,温宿龟兹一带的好兵种子,又都被杨都督搜选殆尽了,这次北庭来归之众,杨都督和慕容将军只怕也会按老办法来选兵,剩下的,就是甘肃之汉民了。”
张迈道:“肃州汉民,情况与瓜州类似,比沙州好一些。至于甘州汉民,这个地区人口较稀,我又已经选迁了一部分以实凉州,如果再从中抽取太多男丁入伍只怕会对当地汉种繁衍有不好的影响。选兵必选强悍,如果强悍尽数到了前线,乡间留下的汉民尽皆柔弱,对甘州的未来不是好事。”沉默了许久,正要说话,铃声忽响。张迈大声叫道:“什么事!”
马小春在门外道:“兰州有加急军报传来。”
兰州乃是面对后唐、后蜀的前线,屋内几人虽然商议到紧要处却也不敢轻忽,怕出什么大事,忙传信使来见。
信使进来后道:“启禀元帅,蜀地派使臣来了,已经抵达金城。”
张迈有些诧异道:“蜀国?孟氏?”
“是,而且使者是枢密副使卢纪成。”
郑渭讶然道:“枢密副使?看来孟氏这次很有诚意啊!”
张迈想了一想,忽然有所动,对信使说道:“你即刻回去,命薛将军亲自护送蜀国使臣来凉州,前线之防务,请他便宜行事。”
信使领命去了。奚胜道:“蜀国竟然派了枢密副使前来出使,虽然也该隆重对待,但薛将军身系东面安危,不但唐、蜀,就是河、廓两州,也是因为惧怕他的兵威而不敢妄动。让他亲自护送使者入凉,会不会……太过了?”
他作战坚勇不退,但为人较直,政治上的触觉却远不如郑渭、李膑来得敏锐,但郑渭李膑也没多口,张迈轻轻一笑,道:“我让薛复来,倒也不止是为了隆重蜀国使者之事。”又对马小春说:“传我命令,让石拔进驻广武,帮薛复减轻一下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