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渭脸色大变,尽管郑济的话声低得不可能有第三个人听见就算房间中再有第三人只怕也听不清楚,但郑渭还是一手掩住了郑济的嘴巴,用低沉却充满怒火的声音道:“这种话,也是可以乱说的!”
郑济拿开郑渭的手,道:“这种话,谁也不会公开说,但在私密场合,我已经听了不下十次了!”
郑渭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你跟别人说了?”
“自然没有!”郑济道:“我只是听,没说。”
“就是听,也不该听的!”郑渭道:“这种事情若是没闹开,什么后果都不会有,但如果闹开,只要牵涉其中就说不清楚!再说,就算不为咱们郑家考虑,为国家计,也不该助涨这种流言!”
郑济哼了一声,道:“这种流言,扼也扼不掉!就算去辟谣也无济于事。其实倒不见得说这话的人都有什么坏心,但就是因为某人的确有璧,这才是谣言的根源!”他抓住了郑渭,又将声音压得极低。道:“弟弟,你身在中枢,一定知道一些比别人更真切的消息,你给哥哥一句实话,张元帅与四姓之间,不会真的有什么不稳吧。”
郑渭甩开了郑济的手。道:“好好做你的生意去!不要胡乱打听!元帅和杨将军之间那是生死之交,什么叫生死之交?就是连生死都可以托付,何况身外之物!”
郑济听着,沉默了好一会,才道:“那就好,那就好!”但看他的神色,郑渭就知道郑济并未相信。
郑济的话,郑渭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说了。实际上,有关的流言。从鹰扬军公开出现在漠北之后就一直在酝酿着,就算没有桑维翰的推动也总有暴突出来的时候,桑维翰的推动,只是将本来就潜流在地下的流言捅破了一个爆发的缺口。
就是郑渭自己,其实也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了。这种流言,甚至一些怪异的现象,乃至一些。
肃州的市井,甚至出现了“无根弦锈落。有根杨花开”这等居心叵测的童谣!虽然在当前整体振奋的气势中,这些童谣都未能广泛传播。但暗藏的潜流仍让郑渭感到不舒服。
这一次,作为天策中枢宰执的郑渭,为什么会不顾凉州的政务,不远数百里跑到凉州来?除了表面的那些缘由之外,要来亲眼看看张迈本身的态度,看看张、杨之间是否真的完好无罅。才是郑渭真正的目的。
郑渭是从中亚地区的商家子弟,汉文化的根底其实未入其心,本身也没有经历过帝王之术的浸淫,但连他也觉得有必要亲眼看看张迈的态度,则其他人会这么想。郑渭也就可以推知了。
看着曹元忠的使团离城而去,郑渭告别了郑济,几经犹豫,终于还是走进了张迈的大帐。
“无根弦锈落,有根杨花开。”
还没出使的范质看到了童谣,心头一震。以他的敏锐触觉,自然马上想到了这是什么意思!
张从弓,弓以弦为重,弓弦无根之物,故会锈败,杨树有根,所以能开花结果。硬说起来,似乎牵强,但是童谣的逻辑就是这样的。而其中的暗喻,范质却不敢说!
五代时期,地方凡拥兵者必成军阀,部下凡势大者必然克上,自安史之乱以来,这种现状无时不在,无地不有,到最后几乎变成了整个中原的一种思维惯性!
人人都认为,事情一定是这样的,人人都认为,事情一定会这样的。
然后,因为人人都这样想,事情就真的这样了。
朱温敢于灭唐,石敬瑭丧心病狂到割地求援,都是如此,直到这个时代还未发生的黄袍加身事件不管赵匡胤的本心如何,当他掌握了权力,部下将黄袍披到他身上的时候,他和他的部下们就都没有选择了。
不管杨易此刻的本心是怎么样的,但他掌握了天策政权最强大的武力,在许多人看来,他就拥有了造反的能力,作为君王的张迈就要设法限制他!至少,要未雨绸缪!
而对杨易来说,现在又是他最危险的时候,功高震主,权力逼天,有那个君王,会允许这样的臣子存在?自古震主逼天之臣,有哪个有好下场的?杨易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子孙后代考虑。他要为子孙考虑,他就得造反!
有这种想法的人,不一定都是包藏祸心,也不一定都是图谋不轨,有很多人会想到这些,其实是在为“国家”打算,或者说是在为他们心目中的君主张迈打算。
有多少的赫赫名将,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最后死在意图维护国家一统与稳定的忠臣手中。
一个政权越是扩大,内部的人员就会越多,人越多,派系就会越多,若是其外有强敌,或许会压得内部各派系团结起来,但若是外部压力陡降,就会出现“外无敌国外患者”的情况。所谓“敌国”者,不是敌对国家的意思,而是势均力敌之国的意思。
华夏每逢大一统之后,内争便要抬头。就是其处于“无敌”状态之中,争夺是全人类的天性,当整个民族对外已经争无可争,其争夺自然要转而向内,而一种状态持续得久了,就会形成惯性。乃至传统。
安西唐军在中亚时苦苦求生,那个时候整个团体的精神理念纯粹到不受故国糟粕的半点玷污。然而进入中原之后,当环境再非困绝状态,当他们与中原重新融合,有些东西就自然萌发。
并不只是天策政权在影响着中原大地,中原大地也在影响着天策政权。尤其是在天策越来越强大,强大到都快可以俯视当世其它政权的时候,一些本来深自抑制的潜流就慢慢浮出了水面。它原本就在那里,不会因为你不希望它不存在。它就不存在。
看着郑渭拿上来的童谣,张迈皱眉道:“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
“你会骂它狗屁不通,就是看出其中门道了?”
张迈不悦道:“你听到了什么!”
“听到的很多!”郑渭道:“这其实只是其中一则,大部分我能抹掉的,其实已经抹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