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仁浦道:“郭将军如今已是天下名将,所言军事自有道理,但请问一句,若天下一统,再无战争之时,还如何使得将士常战?”
郭威嘿然道:“统一中原容易,要天下无可战之人可就难了。我虽然不怎么读史书,也知道汉朝前有匈奴后有羌,大隋前有突厥后有高句丽,大唐北则突厥,东北则高句丽,西则吐蕃,南则南诏在汉唐全盛时期,也罕有再无战争之时,何况现在咱们天策大唐之地不过前唐陇右一道?现在就谈什么天下无可战之族,不嫌太早了么?”
魏仁浦道:“就算天下无可战之族遥不可及,可一旦中原一统,吴蜀归附,则这些可战之族,必然都在边疆了吧?”
郭威道:“不错。”
魏仁浦又道:“那么边疆之将士,日日常战,则必然善战,是吧?”
郭威道:“不错。”
魏仁浦又道:“那时中原则在太平之中,承平日久,纵然日日训练,以郭将军刚才的道理,不能常战,那还能保持强悍战力么?”
郭威的神色忽然有些黯然了下来,他刚才侃侃而谈,本来已经充满信心,但说到这里,隐隐已知魏仁浦接下来要说什么,但那却是他无法解决的问题。
不出他所料,魏仁浦果然问道:“那郭将军以为,到了那时,中央军队之战力比之边疆军队之战力将如何?”
郭威一时无言以对,魏仁浦道:“那个时候,便是外强中干!中央军队,弱不能战,边疆军队,强凌天子!”他猛地提高声音,厉声道:“汉之董卓、唐之安史,不就都祸从此出么!”
魏仁浦转向张迈,再施一礼,道:“元帅,臣下亦不是不知保持边疆战力之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不能使此战力为祸,要消弭此祸,就必须保证这支军队由可靠之人掌权。否则就有如太阿倒持,军队战力越强,为祸越剧!”
郭威反问道:“那魏学士认为什么样的人才可靠?”
魏仁浦:“虎狐狼狈之徒、凶险狡诈之辈,不可用也此董卓之所以乱汉、安史之所以乱唐!唯有忠孝仁义之谦谦君子掌军,才是国家之福、天下长治久安之道。”
“君子?”郭威冷笑道:“若谦谦君子灭得了契丹、沙陀,就该请范学士掌兵于漠北,请魏学士统军向洛阳!而不需要杨鹰扬拖着病体北上搏命了!”
“我说的不是现在,我说的是将来。”魏仁浦道:“郭将军今日所论,只是战时权宜之道,但魏仁浦所思。却是万古太平之道。郭将军如此执着,莫非是天下太平以后。仍然不愿交出兵权?”
这话说将出来,就连郭威也默然起来,不敢再说。有一些人臣大忌,就算是郭威也不敢不谨慎。
魏仁浦又道:“须知兵者乃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如今伐契丹。乃是大义所在,待强虏既平,则大将解甲,而后则多置田园美宅之属,受封公侯伯子之爵,安乐富贵,林下悠游,于自己则颐养天年。于家族则泽及子孙,于天下则共致太平!于君父则无叛乱之变,于臣下则有善终之福,君臣相得,使汉初韩信、唐初侯君集之事,不重现于本朝,岂非千古一大佳话!”
说着,魏仁浦向杨定国道:“杨国老以为然否?”
张迈听着。心中自然而然就浮现出“杯酒释兵权”五字,但凡功高大将,最怕的就是震主。魏仁浦所描述的画面,对无称帝野心的将帅们来说,已是最好的归宿!
却见杨定国悠然出神良久,望向张迈,在张迈没有表态的情况下,这位国老喟然长叹道:“解甲归田。悠游林下,自是吾等之愿也!魏学士所言,大是有理!”
魏仁浦不愧是中原杰出智士的佼佼者,话说到这个地步,就连杨定国的心防也被攻破了。
张迈脸上却如井水不波,魏仁浦又问慕容春华等人,慕容春华和马继荣对视一眼,齐声道:“只要能看到契丹覆灭,天下一统,我等又夫复何求?”
曹元忠见状,也啧啧道:“若到天下一统之时,在下也乐于做一个闲臣。”
郭威看着本该与自己站在同一阵营的武人们,转瞬间犹如山崩墙倒,然而他却无法阻止,也无力阻止。他对魏仁浦的话并不同意,但却无以反驳。
魏仁浦和范质也对视了一眼,一起跪下,范质道:“杨国老诚为贤臣,慕容将军马将军诚为良将,曹将军亦是忠臣!”魏仁浦接口道:“有如此忠臣良将,臣等为元帅贺,为天下贺,为黎民百姓贺!”
张迈转向郑渭,道:“你觉得呢。”
郑渭道:“道济他们在此事上的想法,早和我沟通过几次,我亦赞同。崇文尚儒之事,这次的科举,就可以作为一个起点,向天下昭告我新朝之志。而漠北那边,军政分离之事,也可渐次施行。可派一个文臣为监军,先期不用干涉过多,但要将体统慢慢立起来,到大仗打得差不多时,交接工作也就进行得差不多了。其实我们这样做,我相信杨易他们不但不会反感,因定下了日后去向,反而也会放心、安心。”
张迈道:“魏仁浦的一些建议,的确大有道理,有一部分内容,的确可以施行。科举要做,文化也要崇尚的。”
魏仁浦闻言一喜,又听张迈道:“而且我相信,若是让文臣代替武将领兵,的确能够在一段时间内稳定局面,从此消弭军阀割据之祸患,并保证边疆不会造反。”
郭威暗中叹息一声,只是不知该如何规劝,在某种不可说的限制下,他辩不过魏仁浦。
魏仁浦却是大喜,与范质等跪伏在地,齐声道:“元帅圣明!”
“我圣明?”张迈笑道:“这话我听着顺耳!不过……”他微笑不断,却是话锋一转,道:“我会崇文,但我不会抑武,非但不抑武,我还要尚武!我要将华夏的尚武精神,恢复到汉唐,甚至超迈汉唐,恢复到春秋战国时期,那种个性张扬、正大阳刚、浩气充沛的程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