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味的幸福
单一海从车上跳下来,双脚踩着厚雪,身子立即稳妥了。脸上溢出天真的神色。他四下环视,范村埋在清晨冷寂的雪中,街巷上清冷而又寂静。极目处只有苍茫的雪色。在雪中,几乎所有的物与物之间,都被抹平了,显出一样的色泽。
单一海待自己欣赏够了,才想起车上的人。女真靠在后座上,脸上显出极深的疲惫。她太累了,单一海不由心生爱怜。从上周开始,他们已连续在车上摇了四天。枯寂的长途旅行几乎摇得骨头都不属于自己了。昨天晚上,他们一下车,就遇到了这场暴雪,望着近在咫尺的故乡,他强忍住内心的焦虑,等待雪停。直到天亮,他才匆匆打了个车,往回赶。因为不知道自己可倒乘车次的准确时间,单一海故意没叫家里人来接。但他知道,昨夜奶奶肯定一夜未眠,这场大雪落下的东西太多了,包括担忧。
女真被他捅醒,她下意识地睁开眼,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太困了,一坐下我就可以睡着,怎么,这就是你常给我吹嘘的故乡?”
单一海把她扶出车来,指指脚下:“不像吗?故乡似乎只可以在遥远处审视,一到了他身边,唉,那么多可以回忆的东西,就都没了,故乡倒好像只属于游子式的人,而不属于归乡者。瞧出来没,这儿太冷清了,我以为自己常想的那些人和东西就在门外边闹哄哄地挤着呐!”
女真环视四周:“这儿其实与你给我吹嘘的回忆中的故乡,好像并不同嘛。不过,比你传达给我的感觉好多了。”她转身打量眼前的高大门楼。声音忽然放低,满腹不安地,“这就是家吗?”
“嗯。我在这个院子里待了15年,这幢楼比我们的年龄大多了,所以,有股老人的味道,我挺想它。”单一海把钱付给那个司机。车疾速远去,只遗下他们站在空旷的门前。
女真忽然抓紧单一海的右臂,低语:“我……有些怕。”
“怕什么呢?这儿以后……就是你的家了。”
“我也不知道。我只觉得心里挺紧张……”
“哦。”单一海轻轻拍打一下她,故意坏笑道,“我明白了,你不怕我,倒怕我的家里人了。放心,他们吃不了你,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嘛!”单一海话一出口,立即有些后悔了。自从与女真在一起,丑字几乎成了他们之间的忌讳。他竭力不去涉及这个话题。因为女真太敏感了,受过伤的女人简直都长满了灵敏的触角,每一句话都得防备让她们受伤哪。他移眼轻瞟女真。女真的脸色果然暗了下来。
单一海轻叹一口气,不再言语,拎起包,招呼女真随他回家。老屋里的人似乎都浸在睡梦中,院里空无一人,只有门前立着个雪像。那个雪像背影似乎很忧郁,又很熟悉。孤独地站在院子中间,仿佛某种情绪一样,戳着他们的眼睛。女真忽然住脚,望定那个雪像:“一海,你看这个雪像,堆得多么像你。尤其是远看,简直就是你嘛!”
单一海也发现了那个雪像,他早就觉出了怪异。只是没把这个发现说出来而已。他远远地凝视它。那雪像堆得似乎挺随意,但却处处透着对他细腻的熟悉。他目测雪像的身高,居然与自己惊人的一致。哦,只有脸上似乎呈现着某种不同。也许那人在塑到这儿时情绪发生变异,所以脸上的眼与鼻奇怪地分离开很远。单一海被那雪像深深吸引,同时在心中怀疑,谁会塑这样的像呐!是奶奶,决不可能。家中的人似乎没有谁会有这样的心情,何况那种细腻的感觉并不是谁都可以传达出来的。那么,会是谁呢?蓦地,他的脑际闪过一个人影,又被他否定了。但不是她又会是谁?他的内心罩上某种异样神情。他下意识地预感到有人来了,但这人会是谁呢?
“此人对你很熟悉嘛!手法如此细腻,像是个女孩子给塑的。”女真似乎看出某种端倪,“会是奶奶吗?”
单一海摇摇头。“我也不知道。知道了我真该奖励他一下才对呀。”
“你猜对了。那个雪像就是一个女孩子塑的。”单一海被身后传来的声音撞了一下。他唰地回头。看到奶奶正从廊阶上走过来,脸上蕴着浅浅的笑意。
单一海惊喜地奔过去,扶住奶奶:“奶奶!”他亲热地喊了一声,之后,便再无话,脸上显出孩子般的傻笑。在奶奶面前,单一海总觉得自己还没有长大,永远都像个孩子似的。
奶奶似也被这骤然的会面冲撞得兴奋起来。她疼爱地端详单一海片刻,但仅仅是片刻,她的目光便从单一海身上挪开,移向了他身后。
单一海把自己使劲往奶奶身上靠靠。奶奶身上蕴散着一种甜浆样的熟悉气味。她比自己的个子矮了整整三十公分。他有些伤感的发现,似乎从小是往高的长,而到了老年,呵,又开始了往回缩,似乎要拼命回去似的。他从奶奶身上看出了某种可怕的生长奥秘,她比自己又矮了几公分!
忽然,他察觉出异样。奶奶似有满腹心思,竟半晌未再说话。他顺着奶奶的目光望过去,看到奶奶正用余光注视着在雪地上站着的女真。而女真似也有些羞怯,但却呆愣地望着奶奶。他不由有些哑然。刚才自己只顾激动了。而竟忘了还带回个女真来。他笑笑,作后悔状地道:“哎呀。奶奶,这是女真哪!”他跑过去,帮女真把东西拿过来,轻声示意:“这是奶奶!”
女真羞怯地低语:“奶奶!”脸上闪过一片飞红。
奶奶稍为愣征一下,随即抓住女真的手,轻轻地握紧。老人的神色略显异样。她的目光尖刺地一闪。“哦,我还以为要等雪化了你们才回来。路上挺难走吧!哎哟,看你的手冰的,快,快回屋吧!”老人拍拍女真的臂,转身便向屋里走。只是脸上隐忍着某种表情,那表情因为蕴含着某种难言的隐痛而使她的话显出一种冰冷的热情。
单一海觉出某种异样,奶奶刚才的话令他产生深深的担忧。他跟随奶奶进屋,临进门时,他又蓦然回首,远远地看了一眼那个雪像,那像真孤独,可这会是谁塑的呢?他被这个念头给鼓胀着,内心觉出淡淡的不宁。
西厢房洒扫得干净而又温馨。火炉熊熊着,暖意立即扑了过来。奶奶已盘腿上炕,女真偎坐在她身边,温顺得如同一只猫。她轻声地回答着奶奶的什么话。奶奶的脸上显出莫名的笑意。刚才在院中的那种冰冷的热情也仿佛被融化似的,消失了,仿佛她们早就认识似的,那种融洽连单一海也觉出奇怪。他洗测完时,俩人还在亲热地说着什么。奶奶这是怎么啦?这次回家,他是抱着被奶奶训斥一顿甚至一次深刻的争吵回来的。在这个家,奶奶几乎还从没有与谁妥协过。刚才进门时,他以为奶奶会拒绝自己,甚至让女真无法走进家门。现在看来,这种担心纯属多余。只是奶奶的这种变化总让他觉出种深深的不安。这样融洽似乎不正常,应该有点危机才对。可奶奶却没事似的,与女真坐在一起。单一海吃惊之余,竟有些淡淡的遗憾。这时,他又想起奶奶那句话了。他下意识地觉出,奶奶一定是在掩饰什么?肯定有什么东西隐在奶奶心中,可那又会是什么呢?
他自顾坐在一边想着自己的心思。因为插不上话,他倒显出了多余。女人之间的关系确实奇妙,按说她们之间应该有所不同或者说陌生吧。可恰恰因为陌生,她们反而一下子把自己交了出去。这时,奶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谈话戛然而止,从炕上卞来:“看我,一高兴,就光顾与你们说话了。你们累了好几天,就先歇歇吧!我去让他们给你们做点饭。”那神情如同换上去似的,变得得体而又礼貌,让人怀疑刚才她们的亲热是不是假的。
奶奶走至门前,沉默地停住,似乎无意似的,对单一海说:“待会儿你过我这屋来一下。”话毕,转身离去。
单一海点点头,他一直在等奶奶这句话。现在他明白了,奶奶这样做,其实只是掩盖什么。哦,他的心猛跳了一下,那种预感又哗地浮上脑际,难道她真的来了?
女真轻轻地偎过来。仿佛一团暖气。单一海掩饰地从背后抱住她,似乎要表达某种歉意。女真用手轻轻划过他的手背:“我看出来了。奶奶似乎不喜欢我。”
“……不,不是的,她与你不是谈得很投机嘛,我连嘴也插不上。”单一海慌乱地解释,远不如抱她那样自然。
“至少不那么自然。她也许只是同情我或者是为了掩饰什么?我不可能这么快就被她接受。我相信自己的感觉!奶奶其实喜欢的是那个给你塑像的女孩子。”
单一海被她的话吓了一跳,有些呆愣地松开她。“哪个女孩子?不可能!”
“我觉得她也许就在这个院子里。刚才我老觉得被一双目光注视着,可找不到出处。我想,她肯定也在。你猜得出来她是谁吗?”
“谁?”单一海越发怪异地看她。今天这个家里人都有些怪怪的,一个个变得都快让他有些无法辨认了。尤其是女真,女真的直觉有时真令人恐惧呵!
“邹辛!”
单一海浑身一颤。他若有所思地向身后望去。眼睛凝住窗上的阳光,不动了。
奶奶伫立在窗前,一双深目透过这间百年老屋混浊的老玻璃,在窗上纷扬的雪花中飘闪。她内心充满某种无言的焦虑、忧伤,甚至还有些淡淡的愤怒。有一瞬间,她甚至惊讶于自己的这种莫名的感受。房屋里饭菜已热了三遍,可她却一筷未动。她还从未这么心焦地等过一个人。
……三天前,当这场狂雪飘起时,她收到了单一海的信。说他将赶回来参加她的寿辰。一海已经三年未能回来了。她有些欣悦的幸福。这个孙子最小,也最让她揪心。三年了,不知他长高了还是长胖了。唉,她幸福地叹息。往下读却让她有些深深的震惊。如果仅仅是他回来也就罢了。可让她内心不安的却是,他还将带回一个陌生的女人。这个女人真是太陌生了,陌生到了甚至是第一次听说、并且不知道她长着一副什么样的地步。可单一海却在信中说,他将要与她结婚,带回来只是先让她看看。更让她感到震惊的是,他在信中告诉她,那个女孩子在一次事变中毁了容……也就是说,这个女孩子将带着一副丑陋的面孔,走进这个家门。奶奶有些伤感地把那封信读了一遍又一遍。刚刚泛起的幸福又被淡淡的愤怒淹没。她踱到窗前,那页短短的信纸飘在地上,像一片孤零零的雪。她的内心有些淡淡的刺疼。脑中蓦地闪过一个人的身影,那个影子又遥远,又逼真,她也有三年未见过她了,她只是在自己想起一海时,才会伴随着出现。可现在,伴随着单一海的却是另一个女人了,这也正是让她伤心和愤怒的地方。在单家,奶奶一直用自己的眼光和准则,为单家的儿孙们选择着他们的职业,甚至婚姻。至少在这个家已形成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单家的媳妇,必须得经过奶奶的认可才行。而一海居然胆大到了不经过她的同意,便与那个……哦……又乖巧又漂亮,远在海边上的小姑娘邹辛结束了,结束得让她手足无措,并且全然不知。要知道,邹辛才是她心目中单一海的媳妇儿。这个家也早已把她当成了自己人。一想到邹辛,她内心中的歉疚和不安便仿佛被点燃了。她下意识地翻出那张一直放在炕沿的照片,那个女人健康地笑着。她的笑倒是挺迷人。可奶奶却从中读出另外一种感觉。她下意识地在内心中拒斥着她。同时有种隐隐的担忧。而可怕的是一海还并不知道邹辛也到了家了。这下子好了,家中一下子来了两个女人,并且全是与一海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