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军正在向比利时推进,同盟国家的军队也都聚集在比利时听候威灵顿公爵指挥。两面比较下来,书里面叙述的便是无足轻重的小事,应该靠后,那么著书的铺陈事实的时候次序颠倒一些,不但可以原谅,而且很有道理。从二十二章到现在并没有过了多少时候,刚刚来得及让书里的角色上楼打扮了准备吃晚饭。都宾到达布拉依顿的那一晚,他们一切照常。乔治并没有立刻把朋友从伦敦带来的消息告诉爱米丽亚,不知是因为他善于体贴呢,还是因为他忙着戴领巾,没功夫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拿着律师的信到她房里来了。她本来时时刻刻防备大祸临头。感觉特别的锐敏,见他那么严肃正经,以为最可怕的消息已经到来,飞跑过去哀求最亲爱的乔治不要隐瞒她,问他是不是要开拔到外国去了?是不是下星期就要开火了?她知道准是这消息。
最亲爱的乔治避开了到外国打仗的问题,很忧闷的摇摇头说道:“不是的,爱米。我自己没有关系,我倒是为你担心。爸爸那儿消息很不好,他不愿意和我通信。他跟咱们俩丢开手了,一个钱都不给咱们了。我自己苦一点不要紧,可是亲爱的,你怎么受得了?看看信吧。”他说着,把信递给她。
爱米丽亚眼睛里的表情一半惊慌一半温柔,静听她那豪迈的英雄发表上面一篇堂皇的议论。乔治装腔作势,做出愿意自我牺牲的样子,把信递给她。她接了信,坐在床上翻开来看。哪知道把信看了一遍,反倒眉眼开展起来。我在前面已经说过,凡是热心肠的女人,都不怕和爱人一块儿过苦日子。爱米丽亚想到能和丈夫一起吃苦,心上反而快活。可是她立刻又像平时一样,觉得良心上过不去,责备自己不知进退,不该在这时候反而喜欢。想着,忙把一团高兴收拾起来,很稳重的说道:“啊哟,乔治,你如今跟你爸爸闹翻,一定伤心死了。”
乔治苦着脸答道:“当然伤心啰。”
她接着说道:“他不会老跟你生气的,谁能够跟你闹别扭呢?最亲爱最厚道的丈夫,他一定会原谅你。倘若他不原谅你,叫我心上怎么过得去?”
乔治道:“可怜的爱米,我心里倒不是为自己烦恼,叫我着急的是你呀!我穷一点儿怕什么呢?我是不爱虚荣的,我也还有些才干,可以挣个前途。”
他太太插嘴说:“你才干是有的。”照她看来,战争应该停止,她的丈夫立刻就做大将军。
奥斯本接着说:“我跟别人一样,自己能够打天下。可是我的宝贝孩子,你嫁了我,自然应该有地位,应该享福,如今什么都落了空,叫我心上怎么过得去?叫我的宝贝儿住在军营里,丈夫开到那儿,妻子就得跟着走,生活又苦,又不得遂心如意,我一想到这儿就难受。”
既然丈夫只是为这件事发愁,爱米也就没有什么不放心。她拉着他的手,喜气洋洋的微笑着唱起她最喜欢的歌儿来。她唱的是《敲敲旧楼梯》里面的一段。歌里的女主角责备她的汤姆对她冷淡,并且说只要他以后好好待她,忠诚不变,她就肯《为他补裤做酒》。她的样子又快活又漂亮,所有的年轻女人只要能像她一样就好。过了一会儿,她又道:“再说,两千镑不是一笔很大的款子吗?”
乔治笑她天真不懂事。他们下去吃饭的时候,爱米丽亚紧紧勾着乔治的胳膊,唱着《敲敲旧楼梯》这曲子。她去了心事,比前几天高兴得多。
总算开饭了。吃饭的时候幸而没有人愁眉苦脸,所以一餐饭吃得非常热闹有趣。乔治虽然得了父亲一封驱逐出门的信,想到不久便要上战场,精神振奋,恰好和心里的懊恼扯直。都宾仍旧像话匣子一样说笑个不停,说到军队里的人在比利时的种种事情,好像那儿的人除了寻欢作乐,穿衣打扮,连接着过节之外什么都不管。上尉是个乖人,他心里别有打算,故意扯开话题,形容奥多少佐太太怎么拾掇少佐和她自己的行李。她把丈夫最好的肩章塞在茶罐子里,却把她那有名的黄色头巾帽,上面还插着风鸟的羽毛,用桑皮纸包起来锁在少佐的铅皮帽盒子里。他说法国的王上和他宫里的官儿都在甘德,看了那顶帽子不知道有什么感想;布鲁塞尔的军队开大跳舞会的时候这顶头巾帽一定还会大出风头呢。爱米丽亚吓了一大跳,霍的坐起来道:“甘德!布鲁塞尔!部队要开拔了吗?乔治,是不是呀?”她那笑眯眯的脸儿吓的立刻变了颜色,不由自主的拉着乔治不放。
他脾气很好,答道:“别怕,亲爱的。只要十二小时就能到那儿。出去走动走动对你没有害处,你也去得了,爱米。”
蓓基说道:“我也去。我是有职位的。德夫托将军一向跟我眉来眼去很有交情。你说对不对,罗登?”
罗登扯起嗓子,笑得和平常一样响。都宾把脸涨得通红,说道:“她不能去。”他还想说:“多危险呢!”可是刚才吃饭的时候他的口气不是表示比利时那边很太平吗?这时候怎么说呢?所以只好不作声。
爱米丽亚怪倔强的嚷道:“我偏要去。我非去不可。”乔治赞成太太的主意。他拍拍她的下巴颏儿,对其余的人埋怨说自己娶了个泼妇。他答应让她同去,说道:“让奥多太太陪着你得了。”爱米丽亚只要能够在丈夫旁边,别的都不在乎。这么一安排,离愁别恨总算变戏法似的变掉了。战争和危险虽然避免不了,可是说不定要到好几个月以后才开火。眼前暂且无事,胆小的爱米丽亚仿佛犯人得了缓刑的特赦令那么喜欢。都宾心底里也觉得高兴,他的希望,他所要求的权利,就是能够看见她,心里暗暗的决定以后一定要不时留神保护着她。他想,如果我娶了她,一定不许她去。可是她究竟是乔治的老婆,旁人不便多说。
吃饭的时候大家谈论着各项要紧的大事,后来还是利蓓加勾着爱米丽亚的腰,把她从饭间里拉出去,让先生们喝酒畅谈。
晚上大家玩笑的当儿,罗登的妻子递给他一张条子,他看了一看,立刻捏成一团在蜡烛上烧了。我们运气好,利蓓加写信的时候,恰巧在她背后,只见她写道:“重要消息,别德太太已去。今晚向爱神要钱,看来他明天就要动身。留心别让人看见信。利。”大家站起来准备到太太们屋里去喝咖啡的时候,罗登在奥斯本胳膊肘上碰了一下,优雅的说道:“奥斯本,好小子,如果你不嫌麻烦,请你把那小数目给了我。”乔治虽然嫌麻烦,也只好从袋里拿出一大把钞票给他,没有付清的数目,开了一张借券,过一星期到他的代理人那儿拿钱。这件事办完以后,乔治、乔斯和都宾三个人一面抽雪茄烟,一面开紧急会议,决定第二天大家坐了乔斯的敞篷马车回到伦敦去。我想乔斯宁可留在布拉依顿,到罗登·克劳莱离开以后再动身,可是给都宾和乔治逼着,只好答应把车子送大家回去。他雇了四匹马,因为在他地位上,再少是不行的。第二天吃完早饭,他们一群人就浩浩荡荡出发了。爱米丽亚一早起身,七手八脚的理箱子,乔治躺在床上,埋怨没有佣人帮她做事。她倒并不在乎,甘心情愿的一个人拾掇行李。她模模糊糊的有些信不过利蓓加。她们两个告别的时候虽然依依不舍的你吻我我吻你,咱们却很明白吃起醋来是什么滋味。爱米丽亚太太有许多女人的特长,拈酸吃醋也是其中之一。
除了这些来来去去的角色之外,别忘了咱们在布拉依顿还有别的朋友。原来克劳莱小姐和她的一群侍从也在此地。利蓓加夫妻住的旅馆离开克劳莱小姐的住宅只有几箭之地,可是那生病的老太太仍旧和住在伦敦的时候一样,硬起心肠把大门关得紧腾腾的不放他们进去。只要别德·克劳莱太太一天在她亲爱的大姑玛蒂尔达身边,就一天不放她侄儿和老太太见面,免得她心神不安。克劳莱小姐坐了马车出去兜风,忠心的别德太太便坐在她旁边;克劳莱小姐坐着轮椅出去换换空气,她和老实的布立葛丝一边一个保护着。有时偶然碰见罗登夫妇,虽然罗登必恭必敬的脱了帽子行礼,她们冷冰冰的不瞅不睬,真叫人难堪,到后来弄得罗登也发起愁来。
罗登上尉时常垂头丧气的说:“早知如此,还不如就留在伦敦也罢了。”
他的妻子比他乐观,答道:“布拉依顿舒服的旅馆总比却瑟莱街上的牢房好些。记得那地保莫西斯先生跟他的两个差人吗?他们在咱们的房子附近整整守了一个星期。这儿的几个朋友都没有脑子,可是乔斯先生和爱神上尉比莫西斯先生的差人还强些,罗登亲爱的。”
罗登仍旧鼓不起兴,接着说道:“不知道传票有没有跟着我一起来。”
勇敢的蓓基答道:“有传票来的话,咱们就想法子溜之大吉。”她把碰见乔斯和奥斯本的好处解释给丈夫听,说是全亏有这两个人供给现钱,要不然他们手头不会这样宽裕。
禁卫兵埋怨道:“这些钱还不够付旅馆的账呢。”
他的太太百句百对,答道:“那么何必付呢?”
罗登的佣人和克劳莱小姐下房的两个听差仍旧有些来往。而且他受了主人的嘱咐,一看见马车夫就请他喝酒,小夫妇俩就在他那里打听克劳莱小姐的动静。后来又亏得利蓓加忽然想起来害了一场病,就把那给老小姐看病的医生请到家里来。这么一来,所有的消息也就差不多全了。布立葛丝小姐面子上把罗登夫妇当作对头,其实是出于无奈,心里却没有敌意。她天生是个不念旧恶的软心肠,现在利蓓加并没有妨碍自己的去处,也就不觉得讨厌她,心里只记得她脾气又好,嘴又甜。别德太太自从占了上风,行事专制极了;布立葛丝、上房女佣人孚金,还有克劳莱小姐家里其余的人,都给压得透不过气来。
脾气凶悍的正派女人,做出来的事往往过分,已经占了便宜,还是没足没够的尽往前抢。别德太太来了不到几个星期,已经把病人处治得依头顺脑。可怜的老太太任凭弟媳妇摆布,压根儿不敢对布立葛丝和孚金抱怨不自由。别德太太管着克劳莱小姐,每天喝酒不得超过定量,而且每一杯都得由她亲自来斟,一滴不能少,一滴不能多。孚金和那佣人头儿干瞧着连雪利酒都没有他们的分,心里怨恨得什么似的。甜面包、糖浆、鸡肉,也由别德太太分派,每分的多少,上菜的先后,一点儿错不得。早上,中午,晚上,她按时给病人吃药。医生开的药水虽然非常难吃,克劳莱小姐却乖乖的都给喝下去,那份儿顺从叫人看着感动。孚金说道:“我那可怜的小姐吃药的时候好乖啊。”病人什么时候坐马车,什么时候坐轮椅,也得由别德太太安排。总而言之,老太太生病刚好,给她折磨得服服帖帖。这样的作风,是那些品行端方、精明强干、慈母一样的太太们的特色。
倘或病人稍为有些强头倔脑,要求多吃些饭菜少喝些药水,看护便吓唬她,说她马上要死,吓得克劳莱小姐立刻不敢再闹。孚金对布立葛丝说道:“她现在一点刚性也没有了,三星期来,她还没骂过我糊涂东西呢。”别德太太已经打定主意,要把刚才说的老实的贴身女佣人,身材胖大的亲信,连同布立葛丝,三个人一起辞退。她打算先叫家里的女儿们来帮忙,然后再把克劳莱小姐搬到女王的克劳莱去。正在这时候,家里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麻烦事儿,害得她不得不把手边怪有意思的工作搁下来。原来别德·克劳莱牧师晚上骑马回家,从马背上摔下来,跌断了一根锁骨。他不但发烧,而且受伤的地方发炎。别德太太只得离了色赛克斯回到汉泊郡去。她答应等到别德身体复原,立刻回到最亲爱的朋友身边来;又切切实实的把家下的人嘱咐了一顿,教导他们怎么服侍主人。她一踏上沙乌撒浦顿邮车,克劳莱小姐家里人人都松了一口气,好几星期以来,屋里还不曾有过这么欢天喜地的空气。克劳莱小姐当天下午就少吃了一顿药。鲍尔斯特地开了一瓶雪利酒,给他自己和孚金姑娘两人喝。晚上,克劳莱小姐和布立葛丝小姐不读朴底乌斯宣讲的训戒,却玩了一会儿纸牌。这情形正像童话里说的,棍子忘了打狗,便影响到后来的局面,大家从此快快活活过太平日子。
一星期里总有两三回,布立葛丝小姐一早起身到海里洗澡。她穿着法兰绒长袍子,戴着油布帽子,钻在浮蓬底下浮水。前面已经说过,利蓓加知道布立葛丝的习惯,曾经说过要钻到布立葛丝浮蓬里面,出其不意的来一次袭击。她虽然没有当真做出来,不过决定等那位小姐洗完澡回家的时候拦路向她进攻。想来她在海水里泡过之后,精神饱满,脾气一定随和些。
第二天早上,蓓基起了一个早,拿着望远镜走到面海的起坐间里,守着海滩上的洗澡浮蓬细细的看。不一会,她看见布立葛丝走到海滩上,钻进浮蓬向海里游去,连忙下去等着。她追求的仙女从篷帐下面钻出来踏上海边的石头子儿,迎面就看见她。当时的风景美丽极了。那海岸,在水里游泳的女人们的脸庞儿,长长的一带山石和房子,都浴在阳光里,亮湛湛红喷喷的非常好看。利蓓加的脸上挂着和蔼亲热的笑容;布立葛丝从帐篷底下走出来,她就伸出细白的小手跟她拉手。布立葛丝有什么法子不和她打招呼呢?只好说:“夏——克劳莱太太。”
克劳莱太太紧紧的握着她的手,把它压在自己心口上。她忽然不能自持,一把搂着布立葛丝,怪亲热的吻着她说:“我最亲爱的好朋友!”她的情感那么真诚,布立葛丝立刻心软了,连旁边浮水的女人也同情她。
蓓基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布立葛丝的话引出来,两个人密密的谈了好半天,谈得十分投机。布立葛丝把克劳莱小姐府上的大小事情说给蓓基听。自从那天早上蓓基突然离开派克街到眼前为止,家里有什么事情,别德太太怎么回家,大家怎么高兴,都细细的描写议论了一下。克劳莱小姐的心腹把她主人怎么生病,有什么症状,医生怎么医治,也一字不漏,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所有的太太奶奶们全喜欢这一套,她们只要说起身子七病八痛,怎么请医服药,便谈个无休无歇。布立葛丝说不厌,利蓓加也听不厌。蓓基说她恩人病中全亏亲爱的厚道的布立葛丝和那忠心耿耿的无价之宝孚金两个人服侍,真得感谢上苍。她只求老天保佑克劳莱小姐。她自己对她虽然不够尽责任,可是她犯的罪过不是很近人情很可原谅的吗?她爱上了一个男人,怎么能不嫁给他呢?布立葛丝是个多情人儿,听了这话,不由得翻起眼睛,朝天叹了一口同情的气。她回想当年自己也曾经恋爱过,觉得利蓓加算不得大罪人。
利蓓加说道:“我是个没爹娘,失亲少友的可怜东西。承她对我那么照顾,叫我怎么能够忘记她的好处?虽然她现在不认我,我总是一心一意的爱她,愿意一辈子伺候她的。亲爱的布立葛丝小姐,克劳莱小姐是我的恩人,又是宝贝罗登心坎儿上的近亲。所有的女人里面,我最爱她,也最佩服她。除了她以外,其次就爱那些忠心服侍她的人。我可不像别德太太那么混帐,不会使心用计,也不肯用这种手段对待克劳莱小姐忠心的朋友们。”利蓓加又说:“别看罗登是个老粗,面子上随随便便的,心里才热呢。他眼泪汪汪的不知跟我说过多少回,总说谢天谢地,他最亲爱的姑妈身边亏得有个热心肠的孚金和了不起的布立葛丝两个人伺候着。”她说她真怕可恶的别德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