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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部分(第1页)

还活着吗?她是个好心肠的小东西。还有她哥哥那大胖子。他那张相片画得又肥又大,真滑稽,还在我的纸堆里呢。他们都是忠厚老实的好人。”

蓓基动身到布鲁塞尔的时候,特·圣·亚母夫人写了一封介绍信,把她推荐给当地的特·波罗地诺伯爵夫人。伯爵夫人的丈夫原来是拿破仑手下的大将,有名的特·波罗地诺伯爵。这位英雄一死,留下的妻子无以为生,只得开公寓给客人包饭,一方面摆张牌桌子抽些头钱,借此过活。二流的花花公子和风月场中的老手,经常和人打官司的寡妇,老实的英国人,满以为这种地方就能代表大陆式生活的,都到特·波罗地诺夫人这儿来吃饭和赌钱。爱风流的小伙子们吃饭的时候请大家喝香槟酒,陪着女人们坐马车兜风,租了马匹到乡下去游耍,凑了钱买票请大家看戏听歌剧,站在女人背后,紧挨着她们美丽的肩膀赌钱,然后写信回家给德芬郡的爹娘,描写自己在外国上流社会里过得多么愉快。

在布鲁塞尔和在巴黎一样,蓓基在上等的公寓里是极露头角的,算得上那儿的王后。凡是有人请她喝香槟酒,送她花球,陪她到乡下兜风,请她坐包厢看戏,她从来不拒绝,可是她最喜欢的还是晚上的埃加脱纸牌戏。她赌钱的输赢很大。起初她手笔很小,后来便用五法郎的银币,甚至于拿破仑大洋钱来赌,再后来便出借据。慢慢的房饭钱也付不出了,只得问小伙子们借钱。她有了现钱,便欺负特·波罗地诺夫人,不像空手的时候那么甜嘴蜜舌了。有的时候她穷得可怜,只能十个苏①一注小赌赌。等到本季的津贴到手,她还掉房饭钱,立刻又和罗西纽尔先生或是特·拉夫爵士交起手来。

①法国最小的钱币名。

说来丢脸,蓓基离开布鲁塞尔的时候,欠了特·波罗地诺夫人三个月的房饭钱。以后凡是有英国主顾来,特·波罗地诺夫人便把这件事告诉他们,还说她怎么赌钱,怎么喝酒,怎么对英国教会里的默甫牧师跪下借钱,怎么对默甫牧师的学生奴得尔大少爷(他是奴得尔爵士的儿子)甜嘴蜜舌,送情卖俏,怎么把他一直带到自己的房间里,怎么和他玩埃加脱赢了他好几笔数目很大的款子等等,许多不要脸的勾当。她说罗登太太简直是一条毒蛇。

我们这流浪人在欧洲各个城市里到处为家,像俄底修斯和班非尔德·莫尔·加路①一样没有定踪,对于下流生活越来越爱好。不久她游荡成性,来往的人可怕得很,你碰见了准会吓的毛发直竖。

欧洲大陆上无论什么城市里都有一小撮英国人,全是社会的渣滓。他们的名字,到了一定的时候就会在州官的庭上给地保海姆泊先生当众宣读一次②。有些人往往是好人家的少爷,只是家里不认他们了。他们常到的地方是弹子房、咖啡馆、跑马场、赌场。他们欠了债还不出,给关在监牢里。他们喝酒,吹牛,争闹,打架,欠了账溜掉算数,跟法国和德国的军官决斗,打牌的时候,专让斯卜内这种人上当,骗他们的钱。有了现钱到手,他们就坐了可以容人睡觉的华丽的大马车到巴登去;赌博输了钱,加一倍赌注再下手,骗人的手段万无一失。没有钱的时候,他们就是衣衫褴褛的时髦绅士,穷形急相的绔袴子弟,在赌场里东挨挨,西凑凑,直到能够用假票子蒙过了那做庄家的犹太人,或是找到一些像斯卜内一类可以骗钱的傻瓜,才又抖起来。他们一会儿大阔特阔,一会儿又穷极无聊,叫人看着觉得奇怪。想来他们的生活准是富有刺激性的。说老实话,蓓基后来过的也是这种生涯,而且过得很自在。她走过各个城市,就在这种浪人中间混。在德国,每个赌场里都知道这位好运气的罗登太太。在翡冷翠,她和一个特·克吕希加西太太同住。听说在慕尼黑,她是被驱逐出境的。据我的朋友弗莱特立克·毕勤说,他在劳珊地方就在她家里受了欺骗。人家在他晚饭上撒了蒙汗药,害他饭后输了八百镑钱给楼德少佐跟杜西斯先生。关于蓓基的遭遇,我不得不说说清楚,可是这一段时候的事情,说得越少越好。

①加路(Bamylde Moore Carew,1693—1770?)本是德芬郡一个牧师的儿子,从学校里逃走之后,和吉卜赛流浪人一起生活,到过许多地方。

②这意思就是说他们都是受政府通缉的罪犯。

他们说克劳莱太太运气特别不好的时候,靠着在各地开音乐会和教音乐过活。在维尔巴德的确有过一个特·罗登太太开过早晨的音乐会,由一位斯博夫先生伴奏,说是伐拉契亚地方乐队里最好的钢琴家。我的朋友伊芙斯先生人人都认识,而且处处地方都到过。他说一八三○年他在斯德拉堡的时候,有一个叫利蓓加夫人的女人在歌剧《白朗希太太》里面串演了一个角色,引起戏院里一场大闹。结果她给看客嘘下台去,一则她唱做都不行,主要是因为正厅中军官们的座位里有几个人不识时务,出来帮她,反害她下了台。伊芙斯说这个倒楣的新手不是别人,正是罗登·克劳莱太太。

她后来到处流浪,有了钱就赌,赌输了就马马虎虎对付着过日子,不知道她究竟用的什么法子。据说她也曾到过彼得堡,可是很快的给当地的公安机关驱逐出境。由此看来,后来谣传她在托帕立兹和维也纳替俄国政府做间谍的话是没有根据的。又有人告诉我说她在巴黎还认到了亲戚,就是她的外婆。她外婆并不是贵族蒙脱莫伦西家里的人,却是个面目可憎的老婆子,在大街上一家戏院子里管包厢。她们两人会面的事情既有人在别处提起,想来总有好些人知道。当时的情景一定非常使人感动,不过可靠的细节我却不能告诉你。

有一次在罗马,特·罗登太太半年的津贴刚刚汇到当地最有名的银行里,正值波洛尼亚亲王和王妃在宫里开跳舞会。这位亲王是大资本家,每到冬天大开舞会的时候,凡是银行里存款超过五百斯固第①的存户,都给请去作客,因此蓓基也得了一张请帖,有一天晚上在他们豪华的宴会上出席。王妃的娘家姓邦贝利,是古罗马第二朝皇帝的后裔,她的另一个老祖宗是奥林波斯族的爱琪利亚②。亲王的祖父,亚历山特罗·波洛尼亚,从前出卖肥皂、香水、香烟和手帕,替城里的绅士跑跑腿,也借钱给人盘剥些利钱,不过规模不大。这次宴会,凡是在罗马有些名儿的都来了,其中有亲王、公爵、大使、艺术家、拉提琴的、教会里的大执事、年轻的公子和他们的教师等等,各色各等的人物都有。所有的厅堂陈设得十分富丽,灯火点得雪亮,宫里摆满了假古董和镀金的画框子(里面当然也有画儿)。在屋顶上,护壁板上,专为教皇和大皇帝预备的丝绒天幔上,都装饰着大大的金色王冠和亲王家的纹章,是红底子上一颗金色的蕈,恰好和他家出卖的手帕一样颜色;亲王的纹章旁边当然还有邦贝利的纹章,是一个银色的喷泉。

①十八、九世纪在意大利通行的银币。

②爱琪利亚(Egeria)是个女神,相传嫁给奴玛王为妻。神仙们的住所是奥林波斯山,所以说她是奥林波斯一族的人。

蓓基才从翡冷翠坐了驿车到达罗马,住在一家小客店里,居然也得了波洛尼亚亲王的一张请帖。她的女佣人仔仔细细替她打扮了一番,她便勾着楼德少佐的胳膊一同去赴豪华的跳舞会。那时她恰巧和这位少佐同路旅行(第二年在拿波里一枪打死拉福利亲王的就是他;有一次约翰·白克斯金爵士和他玩埃加脱,发现除了牌桌上的四张皇帝之外,他帽子里另外藏了四张,就用棍子把他揍了一顿)——他们两人同路旅行,所以一起进宫。蓓基看见许多熟悉的脸庞儿,还是从前过好日子时候的相识;当时她虽然也和现在一样品行不端,做的坏事却还没有给人揭穿。楼德少佐认得好多留连鬓胡子的外国人,样子尖利,钮扣洞里挂着勋章,可是勋章上面的条子缎带都很肮脏,里面的衬衫是不敢露在外面的了。楼德少佐的本国人看见他都躲开不理他。蓓基也认识几个太太,有的是法国寡妇,有的是冒牌的意大利伯爵夫人,受丈夫虐待而出走的。咳!我们曾经和名利场上最上等的人物来往,对于这些渣滓弃物,下流的东西,说些什么好呢?我们要玩纸牌,也要用干净的,不要这副肮脏牌。多少出外旅行过的人都曾碰见过这批闯江湖的骗子,他们像尼姆和毕斯多尔①一样跟着大伙旅客来来往往,仿佛是正规军之外专事抢劫的游击。他们也穿上英国兵的服色,夸口说是英国的军官,其实是靠自己打劫过日子,有的时候犯了法,给吊死在路旁的绞架上。

①莎士比亚历史剧《亨利第四》、《亨利第五》以及《温莎的风流娘儿们》中胖子福尔斯塔夫(Falstaff)的朋友。

刚才说到她扶着楼德少佐,在一间间的屋子里穿来穿去,在酒食柜上喝了许多香槟酒。许多人,尤其是少佐这一帮非正规的军人们,都其势汹汹的拥在酒食柜周围要吃的。他们两人吃喝够了,便到处闲逛,一直走到王妃的私人小客厅里。这间客厅在最后面,是用粉红丝绒装饰的,里面有爱神维纳斯的像和好几面银镶边的威尼斯大镜子。亲王一家正在那里款待贵客,大家围着一张圆桌子吃晚饭。蓓基记得从前斯丹恩勋爵家里请贵客的排场就跟这个差不多,她自己也坐过这样的席。想着,抬眼看见斯丹恩勋爵正坐在波洛尼亚亲王的筵席上。

他的光秃秃的前额又白又亮,从前给金刚钻割破的地方结成一条血红的疤。他的红胡子染成了紫黑色,使他本来苍白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他身上挂满了各色宝星勋章,蓝色的绶带等等。虽然同桌有一个公国的大公爵、一位亲王、两位王妃,可是都不及他势力浩大。在他身旁坐着美丽的贝拉唐那伯爵夫人。她娘家姓特·葛拉地,她丈夫保罗·台拉·贝拉唐那伯爵的昆虫标本是有名的。他出使到莫洛哥皇帝那里去,离家已经好久了。

蓓基一看见这位眼熟的有名人物,忽然觉得楼德少佐寒蠢的了不得,讨厌的卢克上尉也是浑身香烟味儿。她立刻改了态度,面子上摆出有身分太太的架子,心底里也配上有身分太太的感情,仿佛自己又回到了梅飞厄。她想:“那个女人看上去很笨,脾气也不好。我想她决不能替他开心。他一定觉得气闷。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可是从来不觉得气闷的。”这种动人的希望、恐惧和回忆一时都来了,把她兴奋得心上别别的跳。她努力使自己的眼睛放出光彩,瞧着那位大人物。(她的胭脂一直搽到眼皮底下,使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每逢斯丹恩勋爵戴宝星挂绶带的晚上,他同时也摆出最庄重的仪态,不论举止谈吐,都像一位了不起的贵人,配得上他的身分。蓓基见他雍容华贵地笑着,样子很随便,可是又高贵,又庄严,心里真是敬服。啊,老天,他的口角多么俏皮聪明,谈话的题材多么丰富,举动多么威严,跟他在一起多么有趣味!她失去了这样的朋友,换来的是楼德少佐和卢克上尉一类的人;楼德少佐一股子雪茄烟和白兰地的气味。卢克上尉出言粗俗,像个打拳的,说起笑话来全是赛马场里骑师的口吻。她想:“不知他还记得我吗?”斯丹恩勋爵正在和旁边一位显赫的贵妇人说笑,不承望一抬头看见了蓓基。

他们四目相遇的时候,蓓基激动极了。她努力摆出最可爱的笑脸,娇滴滴怯生生的向他行一个屈膝礼。他惊得呆了,对她瞪着眼,麦克白开跳舞会请吃晚饭的时候看见班可①的鬼魂突然出现,一定也是这样。他张着嘴对她呆望,讨厌的楼德少佐却把她拉着就走。

①班可(Banguo)是莎士比亚悲剧《麦克白》中被麦克白谋杀的将军。

他说:“到饭间去吃晚饭吧,罗太太,瞧着这些阔佬吃喝,我的肚子也饿了。咱们去喝些老头儿的香槟酒去。”蓓基心想那天他已经喝得太多了。

第二天她到毕新山去散步——罗马的毕新山相当于英国的海德公园,没事干的人都在那里逛。她去散步的目的大概希望再看见斯丹恩勋爵一面,不巧她碰见的却是另外一个相识,就是斯丹恩勋爵的亲信非希先生。非希走上前来随随便便的向她点点头,伸出一个手指头碰了一碰帽子边,说道:“我知道您在这儿,一直从您的旅馆跟到这儿来了。我有几句话劝您。”蓓基觉得希望来了,激动得很,尽力摆出架子说道:“是斯丹恩勋爵的劝告吗?”

亲信佣人答道:“不,这是我的劝告。罗马不卫生的很。”

“非希先生,罗马要到复活节以后才不卫生呢,冬天有什么不好?”

“我告诉您,这儿现在就不卫生,老是有人得疟疾。泥塘子里吹来的风真讨厌,不管在什么季节都有人害病死掉。克劳莱太太,你向来是个好汉,我拿名誉担保,我是很关心你的。听我的活,赶快离开罗马吧,不然你就会害病,就会有性命危险。”蓓基心里虽然又气又怒,可是面上却笑着说:“什么?暗杀我这样的可怜虫吗?这倒像小说里的情节了!难道勋爵的向导是刺客,行李车里面还有尖刀吗?吓!我不走,单是叫他难受难受也好。我在这儿的时候自有人保护我。”

这一回轮到非希先生笑了。他说:“保护你?谁来保护你呢?跟你来往的赌棍,像少佐啰,上尉啰,只要有一百金路易到手,就会谋了您的性命。那楼德少佐——他根本不是什么少佐,就跟我不是勋爵大人一样——那楼德少佐过去干的坏事尽够叫他去做摇船的囚犯,或者还不止这点处罚呢。我们什么事都知道,每处地方都有朋友。您在巴黎见过什么人,找到什么亲戚,我们全知道。您瞪着眼也没用,我们的确知道啊!您想想,为什么在欧洲大陆的时候没一个公使肯睬您?这都是因为您得罪了一位大人物。他是从来不饶人的,他一看见你,比以前加倍的生气。昨儿晚上他回家的时候简直像发疯一样。特·贝拉唐那夫人为你还大发脾气,跟他闹了一场。”蓓基道:“哦,原来是特·贝拉唐那夫人,是不是啊?”她听了刚才一席话,心里害怕,现在稍觉放心。

“不是她。她倒没有关系,反正老在吃醋。我告诉你,这是他大人的意思。你不该在他面前露脸。如果你再呆在这儿,将来准懊悔。听我的话。快走吧。勋爵的马车来了!”他拉着蓓基的胳膊,急急的转到花园的小径里。正在这时,斯丹恩勋爵的马车飞跑过去,车身上画着灿烂的纹章,拉车的马匹全是有了钱也未必买得着的名种。特·贝拉唐那夫人靠在靠垫上。她皮肤带黑,十分娇艳,却恼着脸儿;怀里躺着一只小狗,头顶上的小阳伞向左右摇晃着。斯丹恩老头儿躺在她旁边,脸色青灰,眼光像凶神一般。仇恨、愤怒、欲望,有时还能使他的眼睛发亮,普通的时候,他眼色阴沉沉的仿佛对于世界上一切都看厌了。可恶的老头儿对于一切乐趣、最美丽的景物,都已经失去兴味。

马车飞驰过去的时候克劳莱太太从树丛后面偷偷张望,非希先生轻轻说道:“他昨天晚上给你吓着了,至今没有恢复呢。”蓓基想:“这样我才算出了一口气。”非希先生(勋爵大人死后,他就回到自己本国居住,向亲王捐了一个爵位,成为非契男爵,大家对他很尊敬)——非希先生所说的话,不知到底可靠不可靠,不知是勋爵真的有意杀死蓓基而他的亲信不愿意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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