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话…”林走近曾经的家,踏入家门前的竹林,帮欣喜的夏捡起刚掰断的笋,剥离厚厚的皮壳,撕掉厚实的笋肉,将晶莹的笋丝放入口,却嚼出与春笋不同的坚韧,顽固又磨牙,用夏听不见的声轻嘲,“真是笑话…”
“笑话…你们都是他妈的笑话!”
远在西方的帝国,竹骂出相同的话并挥臂扫腿,斩断哭喊求饶的特罗伦人,不听他们的倾诉、不看他们的性别、不管他们的年龄、不论他们的过错,挥臂斩、扫腿斩、挥臂…斩,斩到无人哭泣,斩到无人哀嚎,斩尽男女老少,斩尽叩首者,斩尽逃跑者,斩杀公车里的司机,斩杀挥锤抵抗的铁匠,斩杀挡着孩子的父母,斩杀抱着父母的孩子,斩杀眼见的所有…斩杀目睹的一切。
当一切都由利刃般的飓风所斩杀后,他看着眼前的血,低头看脚踩的血,回头看身后的血,抬头望夜空的血,发现自己淋在血雨里,又看回双手,还是只见到猩红。
心跳了,跳得很快,跳得很慌。竹记得镇子是随塔楼落成兴起,镇里的人都为自己而来,是很听话很懂事的特罗伦人,不像那些当兵的棕皮般顽劣。
可为什么,为什么给他们些礼物后,他们就变了?他们根本不怕、不敬、不爱、不关切自己,只是害怕、恐惧、恐惧…恐惧呢?只是有些天没理会他们、没听他们的声音,他们怎会变得如此贪婪和愤怒?愤怒到骂茉亚、烧自己的家、杀人——不,杀人,杀人…他们有杀人吧?有吧…可他们会杀多少人?他们为什么会杀人?究竟是因为什么?他们真的是天性顽劣?他们真的是无药可救?而杀人就能拯救他们、教导他们——没错,没错的,可为何现在他们都不出声辩解了?他们刚刚又想说什么、又想告诉自己什么?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竹捂着头四处跑,却始终逃不开猩红的雨。血打在脸上、落在嘴中,让腿滑倒扑地,让口鼻呛入更多的血,让眼睛看见满地的肠子烂肉,让孩子想起家乡的碎肉和焦尸、想起失去半截身体的萨叔、想起在地面打挺的鱼塘老人、想起在博萨杀的人、想起抽掉肠的士兵痛苦的眼、想起方才所有人的哭喊辩解哀求,明白为何先前杀害他们时只会笑、只会怒了,“我不会流眼泪的…我不会哭的…我不会哭的…我不会做错的…我不会啊!”
没错的,竹坚信自己不会有错,因为茉亚支持他、认可他,因为茉亚——
可为什么只有茉亚了?娜姐呢?娜姐说自己错了…葛阿姨说自己错了…小林更不理自己…祖老头也…不,自己不会错的,回去吧,回去问问谁?还能问谁?问茉亚吗?问小愁吗?不…还有阿尔,还有…还有法普顿!还有那些忠于自己的士兵。去吧,去问吧!
思想促使竹重回前行之地,可塔楼下不见任何人影。他小心地走入塔楼敲响每间房、推开每间门,仍然没找到任何人。
“小愁?你在吗?爸爸想找你说话…”他来到顶层推开女儿的房门,只见到地毯上的桌和桌上的纸笔,那未完成的功课旁是滩干涸的墨迹,没有点滴的温度。
竹看向天花板,慢慢走出过道走上楼道,抖着腿来到天台,终于看见一个未曾离开的人,泪涌出眼眶:“茉亚…”
“朋友,怎么了?”她倚着天台的边沿伫立,似乎在望那低沉的月,并未回首。
竹抱紧她后放声哭泣:“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是不是做错了…为什么,怎么大家、大家怎么都离开了?都不见了?”
“哦,”茉亚拨开他无力的手,沉静的灰眸让那颗心颤抖,“因为你犯错了啊。”
止不住眼泪的竹坐倒在地:“我…我真的做错了吗?我、我…我不想这样的…我是、是太生气了…我是、是不知道他们也会、也会…”
“嗯,是的啊,”茉亚没有蹲低身子给他拥抱,仅是用灰眸俯视那崩溃的无措,“你不会哭、不明哀怜,当然也不会明白别人的眼泪,不会知道他们有何种伤悲。”
竹抬高头继续着抽泣:“那、那、那我是真的错、错了?”
“是啊,你当然错了。”
“那我、我、我让他们活过来——”
“没用的啊,他们会铭记你今夜的所作所为,即使在复生后笑脸相迎,心亦会永远憎恨、恐惧、忌惮、远离你。”
“那我、我——”
“找朋友道歉也没用啊,他们不会原谅你的。没人会原谅你的,你的弟弟不会、姐姐不会、母亲也不会。看吧,连小愁、阿尔和崇拜你的士兵都选择离开,如今只剩我在这里等你。”
“茉亚,我、我…”
“你啊,真是太笨了,”茉亚半跪着平视他,灰眸与唇挽起微微的狡黠,“倘若朝晟的元老当年和你一样笨、一样好骗、一样听话,恐怕我早已成功了。”
竹眨去迷蒙眼的泪水,缓缓摇头:“元…老?”
“你的错很多,但归根结底是错信了我,朋友。”茉亚笑着起身,那头飘扬的灰发占据落月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