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凉如水,吟芳阁内夜影婆娑,叱延燃起檀香,懒懒依靠在床榻下,望着床榻对面一幅丹青出了神。
此刻的他,丝毫没了个神仙样,烂人般不顾形象。
丹青上的女子,彩衣霞袍,额前一朵金莲怒绽,袖子掩映半边手臂,倚靠在一座山石后微微垂眸,看着假山后一池待放莲花。她眉宇环抱慈悲之色,唇若上过朱砂,发间别上一朵不败莲,低眉看去,恍若天人。
此刻,他道心大乱。意识上头后,他整理思绪,重整着装,盘上发带,游离般走到太济殿焚香。
念完几段清心咒后,心中无法抑制的情绪才被安抚下来,此刻他又恢复了那张淡泊寡言的神君模样。
跪坐在蒲团上,面相香案上的仙人铜像,叱延不敢直视那人,心中尽是懊恼。
“师父。”门廊外赫然一声叫唤,打断他的思绪,缓过神来后,叱延惊觉,方才差些要坠入梦魇了。
“都送走了吗?”叱延淡淡问。
谪仙拱手汇报:“都送走了,单单剩个罗汉佛尚未醒来,弟子已经托玄英安排好了,将罗汉佛安置在若水阁,之后每日都会前去探望。”
叱延抬眼,双手合十,道:“他还真是不拘,在哪都能睡着,罢了,随他去吧,你们安排便好。”
“是,弟子告退。”谪仙正要退下,叱延闭眼问:“他呢?”
谪仙不解,转身之际,问道:“师父问谁?”
叱延啧一声,有些恼火道:“你说我问的谁?”
他眼睛滴溜一转,回过神来,谪仙抬手道:“老二今天也去了殿内,亲眼看小七的拜师大典。之后便回到自己的居所,拿了些药经,还顺道去了省经阁带走了些医理。师父既然知道他回来过,不曾去跟他叙旧吗?”
叱延心中不禁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感,但这抹情绪转瞬即逝。紧接着,他嘴角微微提起,眼神中透露出警惕之意,毫不掩饰地看着面前的神像,语气严肃地说道:“哼!这家伙竟然没有任何预警就回来了,而且还故意隐藏自己的气息。若不是我恰好身处大殿之中,可以全方位观察周围的动静,再加上他根本无意躲避我的探查,否则我根本不可能察觉到他的到来。”
谪仙会意,他自知老二的会意,他一心不在修道,志向人间,一去便是几千年,从来没有向蓬莱寄来一封手写书信,只是偶尔几年,身过一城,便送来一抔土,几千年后,那些送来的土壤,已经栽入伊兰,长势大好。
“也许,他是最了解师父您的性情的,若是当面见着,您怕是又要留他了。”谪仙低低道,越说越没底气。
叱延无奈,他收了七个弟子,如今只有四个陪伴身边,偌大寂寥的蓬莱,让他感到一丝前生从未有过的害怕。从前他尚是幼童,陪伴神农氏大战中原,戎马半生,那时最害怕的,便是战事,战火荼毒生灵,所过之处,只有狼藉和祸业。
大抵是他老了,年岁大了,前生一同做伴是友人如今不剩几多,能一起把酒言欢的人早已身归混沌虚无,单单留下他一位终日古板无人畅聊的老者。
“他自是最了解我的。”叱延一直都知道,这个徒弟心思玲珑,最擅察言观色。
“上次见他,好像还是六千五百年前,彼时他清风霁月丰神俊朗,今日再见,他便如那凡人一般,白尘沾身,心事重重,头发也尽数花白了。”谪仙连连叹惋,不禁回想起与老二离别之日,他尚且是个玉颜书生面相,站在海岸边,向他挥手。
叱延从袖中抽出一条红玛瑙念珠,闭目捏着,“一个两个,心都飘去了人间,这偌大的蓬莱仙境,留不住向往红尘的人。”
转而,他深吸口气,心中释然道:“罢了,他既做出了选择,一直不曾改,说明他这一路,无怨无悔。他在坚持自己专攻的医术药理,为师应当心中感到慰籍才是。”
谪仙莞尔轻笑,已然有所动容,道:“二师弟活的明明白白,不像这世间大多数人,来世上一遭,至今不知心中所求。”他自嘲般垂下头,敲了敲房门。
“师父,小七我也如你所愿安排好了,明日由我亲自领她修行。”
叱延道:“甚好,你且看着办吧!”
谪仙抱拳道:“弟子收到,没什么事的话弟子就告退了。”
没走两步,里头的人发声了,“等等,云黛毕竟基础太差,还是让她从最基础的开始吧。”
谪仙有些意想不到,但还是得依照他所说办事,拱手道:“我看小七手脚有力,目光如炬,一股子机灵劲,想必学东西也快,当真让她从头学起?”
叱延不爽,朝谪仙瞥来一抹狂怒,道:“万事不可急于求成,她虽有些根底,到底不是很稳,等个百来年差不多,才可能成气候,且让她磨去吧!”
谪仙不敢有异议,拱手打算告退,“师父有理,应该没有什么吩咐了吧!”
“把门带上。”
……
翌日,祈雨阁西窗外的檐上叫唤着一只母燕,站在巢穴上喂食给雏鸟,叽叽喳喳的燕子叫了一早,也未吵醒珠帘后的梦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