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云庵回来,皇后召我去守坤宫询问升平剃度的情形,我一一作答。皇后听罢,默然良久,只叹了一句可怜,又道:“后面的昙花要开了,你若不嫌疲累,便陪本宫赏花。”
我还沉浸在升平长公主出家的伤感之中,闻言一怔,恭敬道:“臣女遵旨。”
守坤宫的后花园中开满了各色夏花,再也不是牡丹独霸的情景了。紫薇花和木槿花开得正好,在月下是泼墨般的朱紫之色。风中满是茉莉花清软的香气。雪白的茉莉如被明月照亮的鳞云,挨挨挤挤地铺了一大片。
皇后与我刚刚坐定,便见苏燕燕引了史易珠过来。史易珠身着月白纱衫,美人蕉纨扇下杏色的流苏如火红的流星越过一大片云彩,清雅中带着热烈的灵动。她斜斜绾着倭堕髻,只簪了一朵深紫色的蝴蝶花。我呆了一呆,仿佛是许多年前,在暮春的夜色中,锦素在陂泽殿凭窗远望。她珠玉全无,发髻上也只簪了一朵深紫色的蝴蝶花。那蝴蝶花是锦素沁入骨髓的孤清与落寞,却是史易珠刻意的随心与简朴。
皇后笑道:“都这会儿了,你竟还没有出宫?”
史易珠行了礼,笑道:“回娘娘,今日不知怎的,宫里特别多事,便误了出宫的时辰。且臣女还有好几件事决断不下,要回禀娘娘,明天才好去办。”
皇后指着她右手下的白石条道:“坐。”于是史易珠很简洁地说了几件内阜院的事,皇后一一指点,又道,“这些事情以后你自己瞧着办。”转眼见我签了一块蜜桃只是笑,便问我,“这桃不甜么?”
我以折扇障面,微微一笑道:“臣女是觉得易珠妹妹聪明能干,且绮年玉貌,灿若明珠。臣女和她一比,便是鱼眼睛了。”
皇后笑道:“易珠的能干,还不在这些琐事上。不过,你也有自己的好处,你们是一双明珠才对。”
我笑道:“谢娘娘赞赏。臣女听姑姑说,这个月的例银涨了一些,想必是易珠妹妹的功劳了?”
皇后笑道:“易珠指出了荆州好几处私开的银矿,陛下命人一一查实,都收归国库了,其中一处赏给了少府,这多出来的例银,便是打那上面来的。”
我好奇道:“私开银矿?”
史易珠正色道:“汉时的吴王刘濞开山铸铜、煮海为盐,酿成七国之乱的大祸。如今江南的豪门竟然敢私开银矿,不是形如反贼么?易珠既然知道,便不能不回禀。”
我笑道:“当年太后曾道,要易珠妹妹打理后宫,带携众人都涨涨月例,果然应验了。”
皇后笑道:“太后说过这话么?怎么本宫不知道?”
我一怔。那时慎嫔还是皇后,带领我们初入宫的四位女巡去拜见太后,而那时的陆贵妃——如今的皇后却在思乔宫养病,自然没有听到太后这话。那时的人,被废黜,被流放,被驱逐,被杀害,被冷落,连太后都经历了深切的痛苦和失望。都不复当年了。
史易珠笑道:“我也记不清楚了,还是姐姐的记性好。”
忽听皇帝朗声道:“朕也记得母后说过这话。”只见皇帝身着灰绿色的纱衫,摇着水墨折扇闲闲走了过来。皇后站起身略施一礼。我和史易珠连忙离座拜下。
皇帝道:“平身。”我和史易珠相视一眼,便欲告退回避。皇帝却道:“朱女丞和史姑娘也在这里,赐座。”我和史易珠只得重新坐下。
皇后亲手斟了凉茶奉与皇帝:“陛下怎么这会儿过来了,也不派人告诉臣妾,连一杯好茶也没有。”
皇帝笑着拉过皇后的手:“夫妻之间,何需这些虚礼。”
皇后一向端庄,闻言双颊一红:“听说陛下这两日很忙,奏疏都看不完。”
皇帝笑道:“皇后送来的绿豆百合汤,又解暑又明目,朕都喝完了。今天有几个言官联名荆州长史上书,为成氏一族求情,朕都驳回了。”
皇后道:“人说财可通天,果然便通到陛下这里来了。成家在荆州秘勘银矿,私铸银两,乃是死罪,竟然还有人代他们求情?”
皇帝道:“朕知道,荆州长史与成家是一气连枝的,几个言官平日里清贫惯了,几吊小钱就能收买了。如今御史台在查这件事,朕也不能不问青红皂白地就发落他们。不过这样的奏疏都能上到朕的面前,可见是苏司纳失察了,朕已经申斥了他。若有下次,这司纳之职,也该让贤了。”
苏司纳是苏燕燕的父亲,是在咸平十三年的四月,由皇后一手提拔成言官之首的。皇后眼中有刹那黯然,随即端和道:“陛下圣明。”
皇帝抿了一口茶,又道:“险些忘了正事。朕过来是想与皇后商议一下扩建白云庵的事情。”
皇后微笑道:“陛下是怕升平住得不舒服么?到底是心疼妹子。”
皇帝愧疚道:“都是朕太鲁莽了,她刚回朝,朕就不该给她议什么婚事。好好的养在宫里,便什么事也没有了。如今闹到这步田地……”说着一拍右腿,甚是懊恼。
皇后柔声道:“其实升平早就长大了,她自己知道自己要什么。既然是自愿为国修行,陛下也遂了她的心愿,便是彼此成全了。”
皇帝叹道:“所以朕要扩建白云庵,既是长公主委身佛事,为国祈福,就更加马虎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