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头一震,只当她知道了我与高旸的前事。不禁颤声道:“此话怎讲?”
启春一怔,向放在一旁的空药碗一努嘴,作色道,“瞧你吓的。每次进宫来瞧你,你都病着,连话也不能好好说。”说罢掰着指头道,“你刚选上女巡那会儿,我进宫给你送礼,一进长宁宫的门,便听说你病得昏过去了,害我等了好一阵子。后来华阳公主满月,我和采薇妹妹来瞧你,你病得连戏都不能去看。再后来去景园瞧你,你犯了呆病,不知道东南西北,扎一锥子也不响。如今阔别一年,好容易见了,你又病着。你说说,你若是有心和我好好说话,如何每次都生病?”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那真是对不住姐姐。请姐姐海涵。”
启春笑道:“自然了,似你这等贵人,有太医服侍着,天天生病也无妨。我若生病,在乡下连个像样的大夫都寻不到。”
我见她又长高了些,且越发貌美,不由自惭形秽:“姐姐就会笑话我。姐姐这一年过得还舒心么?”
启春笑道:“尚好。我家故里还有几亩薄田朽屋,勉强度日。我整日也无事可做,不是练剑,就是看他们种地。父亲倒时常去田间劳作,回来也是读书练剑。若还在京城居住,哪里得这般顺心遂意?丢了官,也不是全无好处。”
我羡慕道:“我也很想像姐姐这样过日子。”
启春笑道:“你若肯辞官,自然也能过上自由自在的日子。听说皇后除了令尊令堂的奴籍,如今你们一家已是自由之身了。辞官还乡,过些逍遥日子,谁也拦不住你。”
我垂眸一笑,取过青梅茶细细品着。舌尖麻木,心头的酸楚更甚于茶味。我叹道:“我不能辞官。”
启春道:“难道你贪恋这里的荣华富贵?”
我失笑道:“我虽然位在从五品,毕竟只是一个虚衔,并无实权可言,哪里来的荣华富贵?”
启春道:“那是为何?”
我叹道:“虽然是个虚衔,可这是我仅有的。这个虚衔姐姐不屑争取,于我却甚为贵重。姐姐没有官位,却依然是抚军将军之女、未来信王府的小王妃,姐姐又武艺高强,深得太后喜爱。即使这些都没有,姐姐也有舍我其谁的万丈豪气。这些我都没有。我出身低微,若没有官位,便会回到任人摆布的境地。我不甘心。”
启春颔首道:“我知道。”复又道,“妹妹知道我定亲了?”
我的笑意刻意而诚挚:“采薇妹妹已经告诉我了,恭喜姐姐。那位信王世子便是姐姐心仪之人么?不知几时完婚?”
启春双颊微红,垂首道:“嗯。本来新年之前就要完婚的,忽然遇上慎妃之事。只有延到明年春天了。”
我好奇道:“信王有爵位,无官职,在府中贪酒好色。世子想来前程堪忧,姐姐嫁给他,恐怕还会连累令尊前程。倘若他承袭了父王的恶习,姐姐不怕么?”
启春微微一笑:“他也没有嫌弃我是白衣之女,命官媒追到乡下来提亲。我自然也不会嫌弃他没有前程。父亲一向疼我,他也不在意官位高低。且他将来袭了爵位,即使不好色,也会有不少姬妾。身为女子,命运如此。我照自己的心意拣选的夫君,绝不后悔。”
她既是真心,这婚姻倒也算圆满。更何况是信王府与抚军将军府的联姻,熙平长公主想必再无一处不满意。我又是酸楚又是欣慰,连言不由衷也顾不得了:“姐姐成婚,我却守在宫中,连一杯喜酒都讨不到。”说着端起青梅茶,“便在此以茶代酒,祝愿世子与姐姐百年好合,白头到老。”说罢一口饮尽,不觉落泪。茶是酸的,泪是苦的。
启春抬眼见我哭了,不由好奇道:“妹妹哭什么?”
我拿帕子拭了眼泪,赧然一笑:“病中手不稳,青梅茶溅到眼睛里去了,酸的。”
启春叹了一声:“我为了嫁给他,拿父亲的官位尊荣冒险,是不是太傻了些?”
我笑道:“我这样赖着不肯出宫,不到黄河心不死,是不是也很傻?”
启春一怔,忽而大笑。我也跟着笑了起来。芳馨走了,却有启春来与我谈心,这是我焦灼等待中唯一一点安慰。启春止了笑,道:“其实你除了官位,还有陛下的爱慕,你若要取得高位,也是易如反掌。”
我一惊,“姐姐都知道了?”
启春道:“一进宫便听到宫人们说闲话。唐突相问,妹妹莫怪。”
我低头摩挲着锦被上曲折的绣纹,苍白的指尖像飘忽无踪的雪片,幽浮于一片灿烂锦绣之上,心亦像飘雪一样没有根基。“我不愿意做宫妃。”
启春道:“嫁于天家,是天下女子的福气,你怎么倒不愿意?”
我叹道:“颖嫔聪明美貌,又是新妃,恩宠不过尔尔。昱嫔因有几分像周贵妃,一时宠遇甚炽,不过一阵子,也就烟消火灭了。我容貌远远不如她二人,还没有册封呢,陛下便疑心我和慎妃娘娘的死有关联,将我身边的人全拿去掖庭属查问。连我自己,前天晚上因为缺医少药,身边又少了得力的人,险些病得……活不过来……”说着凄然一笑,“他的爱慕,我当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