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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册 第四十五章 生父养父(第2页)

我身子微微一侧,将左手藏在身后:“是。臣女明白。”

皇帝道:“为了于氏一个人,昌平郡王竟然不顾边防,擅离职守。幸而副将宗越早早就将百姓撤回城中,坚壁清野,夏兵才悻悻而退。若有一个百姓丧命于夏兵之手,朕定要将于氏千刀万剐。”

他不理会我的请求,我亦无话可说,只得道:“陛下英明。”

皇帝笑道:“上一次朕向你说起北方部族请求南迁之事,朕回去命人寻了许久。原来真有一人早在半年前就上书说过此事。他说,若有北民南迁,务必散其宗族、乱其姻亲、灭其言语、除其故史。你猜猜,此人是谁?”

我微微苦笑:“臣女又不识得朝臣,哪里说得出此人是谁?”

皇帝道:“别人你不认得,可这人你是认得的。”

我无奈,只得道:“臣女所识,只有施哲施大人,还有已经辞官的司纳苏大人,不知是这两位大人中的哪一位?”

皇帝道:“施哲从不肯在国家大事上多口,自然是朕的好司纳苏大人了。”

我心不在焉道:“半年前北方部族并没有上书请求南迁,而苏大人却早早想到此事,可见思虑详尽,忠心可嘉。陛下有此良臣,实是社稷之幸。”

皇帝一笑,怜惜道:“你说他是良臣,你和他想得一般无二,可见,你也是良臣。”他歉然道,“玉机是朕的忠良之臣。”说着不由分说捉住了我藏在身后的左手。他越愧疚,我越悲戚。

他的手心又软又烫,我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他既在一个不合时宜的时间,亲自来漱玉斋探病,又赞我是忠良之臣,想必大将军府已经拷问过父亲,而父亲终究什么也没说。他既派小简来试探我,又准我回家通风报信,可见他早已下定决心要在新年之前了结此事。今天已然是咸平十四年的最后一天了。我早知是这样,我只是不敢深想。我竟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希望父亲不会出门,不会被大将军府擒住。

在帝后与大将军的权势面前,这点侥幸不过是痴人说梦。

皇帝放脱了我的手,从袖中掏出一方明黄色丝帕递给我:“别哭。将那身珍珠袍穿上朕瞧瞧。”

丝帕明晃晃地涨满了整个视野,似曾相识。我不敢抬眼看他,否则我悲愤惊怒的眼神定然会出卖我心底对他无以复加的厌憎。我举袖拭泪,疾步走了下去,背转过身,将珍珠袍服披在身上。绿萼连忙上前为我整理衣衫,见我不停落泪,却不敢问。

西厢中的气氛惊骇而诡异。珠光四射,交映成一隅仅可容身的逼仄空间。他的目光,就像在看一头皮毛华丽的困兽,不仅有爱怜、心痛和愧疚,更有激赏、占据与玩味。而我正怀着一种悲壮的心情把这座华丽的牢笼套在身上。

不准哭,这是圣旨。

猎物怎能对猎人产生爱憎之心?这道理就像弱草不能拒绝野火与春风,枯木不能拒绝天雷与甘露一般。那么,我这无聊又无用的眼泪,是为哪般?

绿萼勾上了白玉带銙,小声道:“姑娘,好了。”

我早收了泪,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已是一脸的恭顺与平静。皇帝微笑道:“庄严美丽,很好。平时从未见你穿成这样,其实朕的玉机很适宜穿华衣,朕以后会多多赏赐的。”

我噙一丝冷笑,端然下拜谢恩。皇帝道:“你去梳妆吧,待好了朕与你一道赴宴。”

我正要退出西厢,忽见小钱垂首站在门口,神色悲戚,双目红肿。我不觉问道:“何事?”

小钱跪了下来,伏地泣道:“姑娘,才刚熙平长公主府的两位内官来了漱玉斋,说老大人已经不行了,请姑娘赶紧回去见最后一面。马车就在修德门外等着,请姑娘立刻起程。”

我大惊,心头猛地一颤,几乎站立不稳。皇帝甚是惊诧,瞪圆了双眼说不出话来。我跪地泣道:“求陛下恩准臣女回家探父。”

皇帝走下来道:“准——”

我立刻站起身来,道了一声谢。颤抖着双手解下白玉带銙。白玉光滑莹润,在我指尖一滑,落在金砖地上,发出清脆的鸣响。一片碎玉激飞出去,落在龙靴旁。我扯开衣带,除下华衫,痛快地抛在地上。珍珠袍委顿在地,像一片染了血污与寒霜的烂泥。我转身从榻上拿起一袭淡绿色的织锦斗篷披上,垂头退出了西厢。只听皇帝在里面吩咐小简:“派几个可靠的人跟着朱大人回长公主府,再派一个太医跟着去。有什么事立刻回宫来禀报。”

事起仓促,我没有唤人,只和绿萼、小钱疾步往修德门而去。宫宴设在谨身殿,因此后宫少有人走动。街道明亮而宁静,我沉重而歪斜的脚步像滚滚雷鸣缓缓填没明媚晴好的山谷。心头剧痛,不禁停步扶墙喘息。然而只要一停下,悲愤和恐惧就像野兽一样从身后追赶上来,教人无法思考,更无法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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