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平微一摆手,慧珠便带着绿萼等人退了下去。也不知是炭火太旺,还是茶水太烫,只觉双颊火热。不多时,整个人像发酵的面团一样肿胀起来。我本不想这样问她,我也并不想皇帝记得我——他既有了玉枢,又何必记得我?我没有忘记那一抹“来时荏苒,去也迁延”的恨意与惆怅,也不愿再沾染一分一毫。然而我更不能忘记当年对熙平长公主的许诺——“此躯此心,永为驱策”。不能忘记父亲的遗愿,也实实放不下黯然出宫的高曜。“仁不异远,义不辞难”[34],既然要再次入宫,那就去吧。“临事从宜”[35],我不得不有此一问。
熙平微笑道:“你这样冰雪聪明,何须孤来多说?不过你既来问孤,孤少不得嘱咐你一句最要紧的。不知你可愿意听么?”
我有一丝自掘陷阱的无奈:“玉机洗耳恭听。”
熙平道:“你旁的事情都很通,只有一样不好,那便是你太不将帝王的恩宠放在心上了。”
不待我开言,柔桑忍不住道:“玉机姐姐干什么非要和后宫里那些矫揉造作的女子争宠?就这样自由自在的才好。”
熙平蹙眉道:“又胡说了!”熙平蹙眉便是真的不耐烦了,柔桑顿时不敢作声。熙平接着道:“孤知道你自视甚高,从来不屑花力气去得到男人的宠爱。从前你对信王世子便是这样,爱理不理的,他反而更牵挂你。”柔桑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微微鼓起双颊,却不敢插话。
我微觉尴尬,不由低了头。熙平叹道:“你知道么?如今连他都纳妾生子了。”
念及启春的骄傲与无奈,我黯然道:“玉机听说了。”
熙平奇道:“你才回城,怎的会知道信王府的事情?”
我答道:“今日在东市闲逛,听一个叫李万通的人说书,说的便是世子殿下在桂阳太守任上剿灭南蛮和纳智妃尼姑为妾的事情。恐怕不过几日便会巷闻街知了。”
熙平似笑非笑道:“你倒不吃心。”
我澹然一笑:“殿下是亲王世子,早些纳妾生子是好事。”
熙平感慨道:“你不吃心,便不会难过。只可怜了春儿,新婚燕尔的丈夫便去了南方,竟让一个无名无分的妾侍生了长子。”
我笑道:“启姐姐不会在意的。”
熙平道:“你倒是她的知己。可见这男子的真情也好,宠爱也罢,都是不牢靠的,你不争也明智。可是有一件事情你要清楚,咱们女子立身于世,要想过得好,只有依靠父兄丈夫。咱们要的也并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恩情,而是这恩情带给你的好处。你是正四品女录,御书房书佐女官,官称在八级女官之外,这可是皇恩殊宠。且御书房那地方,等闲妃嫔不能进。你既然做了这个女书记,可不要辜负了这千载难逢的机缘才好。”
我担忧道:“听闻陛下不耐案牍劳形,曾教了两个内侍在御书房中做秘书,不久都杀了。玉机不明白,现放着那样多的朝臣不用,为何要用一个小小的女子?”
熙平笑道:“你不是不知道,文臣贪图安逸,大多反对北伐。自从第一次御驾亲征后,圣上便不大相信朝臣了,不然第二次亲征也不会让皇后监国。皇后如今是何情状,你可知道么?”
我叹息道:“听闻……不大好。”
熙平道:“这其中固然有废舞阳君胡作非为和后将军纵奴行凶的缘故,可皇后曾经大权在握也未尝不是被冷落的因由。封司政就是在皇后监国的时候被弹劾的,而弹劾他的几个言官都是苏司纳的门生,还有皇后的外甥吴省德。”
我微笑道:“而苏司纳却是皇后提拔的。”
熙平颇为得意:“不错。陛下这是疑心皇后讽喻苏司纳弹劾百官之首。虽然陛下未必瞧得上封司政,可皇后有此野心,大将军又有如此战功,却不得不防了。这中宫之位真是不好坐啊。”
我心念一动,微微冷笑:“当年弹劾封司政的人是苏司纳的门生和舞阳君之子吴省德,这可是省中机密。玉机也是因为帮皇后读了两天奏折,才知道的,一直不敢向外言说。殿下是如何知道的?”
熙平这才发觉自己失言:“想来你也猜得到,就不必孤言明了。”
我拈起一颗酸梅丢在残茶中,轻轻一晃:“如今苏司纳已经是参知政事了。”
熙平似含无限感慨:“当年江南的成氏私开银矿,惹得龙颜大怒。偏偏有人不知死活,为成氏求情,为此陛下还斥责了苏参政。再加上苏燕燕被贬为宫女,苏参政不得不辞官。谁想得到竟还有今日?”说罢目光在我脸上一扫,“说远了。如今朝臣不用,妃嫔不用,宦官又不能用,那不用女官还能用谁?女官没有根基,全然依附帝王,轻易不与外臣交接,是最适宜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