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朝政大事,尤其是官员任免升黜和用兵部署,定乾宫的宫人是绝不敢向外透露的,而华阳公主小小年纪,却能准确地说出事情的来龙去脉,想来是皇帝告诉了皇后,华阳公主旁听知晓,或是皇后事后告知于她。然而……我心念一动,有意将她的心思从皇后的病上引开,遂道:“殿下可知道太祖皇帝为何能在五年内便由蜀中打进了汴城?”
华阳道:“自然是太祖爷爷厉害。”
我笑道:“太祖皇帝固是得天所授,英明神武。可是‘韩信伐赵,张耳为贰;马援讨越,刘隆副军’[66],天下这么大,总要有忠心耿耿、齐心协力的将相之才,方能成大事。”
华阳侧头道:“嗯……韩信、张耳、马援我都听说过。韩信和张耳是刘邦的大将和谋臣,马援是光武帝的伏波将军。我听母后说过,太祖爷爷当时也有韩信和马援,便是肃王莫敖和定王周明礼。是不是?”
除了莫敖和周明礼,建国之初的四大元帅之中,还有陈四贲。平定南方的十年之中,更少不了太祖的长子废骁王高思谏的功劳。陈四贲软禁十年,畏罪自尽,高思谏大逆不道、满门抄斩。从此大昭小儿的口中,再没有战功彪炳、披创弥深的陈四贲,更没有冲锋陷阵、情义深重的高思谏。也许假以时日,大昭的子孙终会赞叹和敬慕他们的功勋——百年以后。
时间,唯有时间,能将个人的生死得失一笔直书,化作春花秋月的笑谈。风云激荡之后,血肉消磨,只余一身傲骨笔直立在史河两岸,灰暗残缺、风蚀殆尽,却执拗地不肯倒下——脚下已尽是灰土尘埃。
华阳是金枝玉叶,却也是“大昭小儿”,百年之后也许只是史书上极简的一笔:“某后无子,生平阳、华阳、祁阳三公主”“某子某尚某帝第四女华阳公主”。后人也许会从夫家的传记中对华阳的事迹管窥一二,仅此而已。
我自己呢?仅是厚厚的尘土中最细微的一撮,弹一弹指甲,便不复存在于天地之间。精气骨血,如一闪念,聚而复散,散而湮灭。
我微微一笑道:“殿下博闻。”
华阳似有所感,追问道:“听闻定王是周娘娘的父王,最是精通火器整造,是不是?”
我笑道:“是。殿下知道定王周明礼是如何投入太祖军中的么?”
华阳毕竟是孩子,听到此处兴致油然而生,加之乳母任氏已被她赶了出去,刚才的不快仿佛都抛诸脑后,摇头道:“母后和夫子都没有说过。玉机姐姐知道么?”
我笑道:“定王周明礼是湖州人氏,出自湖州望族。相传湖州周氏出自阳羡周处一族。安史之乱后,才避居太湖南岸。周明礼家中广有山林湖田,累资巨万。他是家中长子,却不事产业,整日不是读书写字,便是熬练筋骨、舞枪弄棒,十五岁上拜得名师,学得一身好剑法。周明礼酷爱钻研火器,于是便在自家的山林之中,秘密整造,贩与儿皇帝石氏,获利颇丰。又娶北燕公主萧嫄绮为妻,以姻亲结盟北燕。李氏立国,以私买盐铁、盗铸钱币之罪,抄家灭族。”
华阳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道:“母后说石氏是大罪人!那周明礼卖给他火器,又联结敌国,抄家灭族,并不为过。”
我笑道:“殿下说得有理。周明礼和妻女四人隐匿山林,侥幸逃得性命,遂领三十位意气相投的兄弟西行,投入太祖军中。太祖当时已经占了半个蜀中,赖周明礼的锋锐火器,成都一战而下,余地传檄而定。后四年,安民攘寇,休养生息,一时流民归徙,户口激增,蜀中竟成了一方安乐之地。后太祖领军出汉中、入关陇,百姓箪食壶浆,夹道而望,于是打破潼关。经涑水一战,遂有河东十州。时石氏暴虐,中原残破,太祖兵临西京,举朝慌乱。石氏闻得太祖军纪严明,又有一支所向披靡的神机营,害怕起来,便弃了京师,往北燕去了。于是军心大乱,哗变归降者无数,只数战,便拿下了东京汴城。”
华阳沉思道:“终究是太祖爷爷得了民心,火器神机营什么的,好像只是吓唬人用的。”
我淡淡一笑:“威慑力也是战力,不可小觑。若没有威慑力,燕云地界的北江城主、肃王莫敖又如何肯归顺大昭?大昭如何能在十年之内横扫江南?李氏国力强盛、兵力不弱,也不是好易与的。”
华阳拍手道:“哪怕用不着,抬出去教他们害怕也是好的。”
我笑道:“殿下英明。”
华阳支颐想了片刻,恍然道:“我知道父皇为何初时不杀那个少监了。火器于我朝那么要紧,当时已经烧死了好几个大匠,父皇正在用人之际,所以宽赦。待火器做了出来,师傅也带出了好徒儿,就可以治罪了。父皇并非枉法,只是审时度势。那个谋反的老臣,又是何种情形?”
此事我在守墓时,就听采薇说过。那人是骁王党,只因正在修书,皇帝才将他的性命留待至今。想来书已献上,当死而无憾。我不愿直面与她讨论政事,方借史言今,而华阳竟也领会透彻,可见聪颖过人。我笑道:“班固、蔡邕、范晔之恨,于今绝矣。”[67]
华阳显是没有听懂,但见我的笑容,便也无心再追究,只松了一口气道:“如此说来,父皇并非喜怒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