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后,依旧午歇片刻,待下楼来,只见颖妃已然侯在西厢房了。她笔直坐在榻上,淡淡的阳光从西南斜斜地透过糊窗明纸,安静地拂过她背后雪团一样的白菊花纹,愈发显得她傲若九秋霜华。长而浓密的睫毛在她雪白的面颊上投下淡青色的阴影,眸光沉静得近乎枯萎,更有“愿泛金鹦鹉,升君白玉堂”[87]的落寞。我微微一惊:“娘娘是几时来的?怎不命人叫醒玉机?”说着上前行礼。
颖妃还礼,微笑道:“我知道你总是这个时辰起来的,也是才来,并未久等。可见这三年来,你都没有变过。”
我淡淡道:“草木之人,一荣一枯,皆是雷同,遑论变化?”说着请她上座,又吩咐上茶,这才问道,“娘娘芳架惠临,不知有何见教?”
颖妃微微一笑道:“虽然三年未见面,但我可没少差人去看你,非要娘娘长娘娘短的生分着?”时隔三年,她已封妃,再让我称她一句“易珠妹妹”,总是有些不自在。却听她拖长了音调慢慢道:“玉机姐姐?”
这一唤,我也自觉有些矫情:“易珠妹妹列位三妃,身在高位,竟还没忘昔日之情。”
颖妃笑道:“‘蛇化为龙,不变其文’[88],昔日的事情,妹妹不敢忘。”
我亦笑:“‘丈夫当时富贵,百恶灭除,光耀荣华,贫贱之时何足累之哉!’”
颖妃笑道:“我是小女子,不是大丈夫。大丈夫不怕的事情,小女子都怕。”于是相视一笑,俱各释然。
她赶一赶茶叶,轻轻嗅着茶香:“还是你这里的茶好。”说着又细细看了手中的茶盏,“盏子也好。”
我笑道:“不过是极平常的碧螺春,闻着香,喝起来不过如此。盏子确是好的,这是前朝越窑出产,花开并蒂刻花、背雕四叶镂空的叠层青瓷茶盏,是我在宫外住着的时候,我兄弟搜罗来赠予我的。漱玉斋没有好茶,就用好盏子伺候着娘娘吧。”
颖妃微笑道:“‘碗,越州上。越瓷类玉、类冰,越瓷青而茶色绿。器择陶拣,出自东瓯。’[89]果然是越州青瓷。从前我家也做过瓷器买卖,定窑和邢窑的白瓷,龙泉和越州的青瓷,钧窑的彩瓷,现下还有新造的龙泉窑、德化窑、汝窑、哥窑,还有浮梁县[90]的青白瓷,京中的达官显贵们爱得不得了,我们家年终不知道要贩多少进京来。”
我笑道:“你们领着皇家内府的利钱还不够,还要顺手赚别人的钱,真真是无利不起早。”
颖妃不以为然道:“从南方贩瓷来的商人在这汴京城中到处都是,不独我一家。我家也没有打着皇商的名号在市上招摇。瓷卖得好,全赖我哥哥,他是鉴瓷的高手。他挑进来的瓷器,无一不是高价卖出。这全凭我家的本事。说不定我手上的瓷器,也是你兄弟从我家买的。”她一说起家中的买卖,顿时一扫颓唐之气,变得精神焕发。
我笑道:“自妹妹做了皇妃,家中也有了爵位封诰,正是好好享福的时候。为何闲不下来,与民争利?”
颖妃敛了笑容道:“爵位封诰都是圣上赏赐的。所谓‘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皇恩如暴雨雷霆,来得快,去得也快。不是自己辛苦经营得来的,总是不大安心。”说到最后,颇有些黯然,只垂头把玩着宫绦。
我暗暗叹息:“妹妹正当盛宠,为何口吐颓唐之语?”
颖妃叹道:“正当盛宠?姐姐何必讥讽我?”
我一怔,歉然道:“世情冷暖,如人饮水。我不该擅下断言。”
颖妃道:“姐姐言重。若说圣宠,我得到的尚不如姐姐。姐姐进了一趟掖庭狱,照样能好端端地走出来。倘若是我进去了,姐姐以为我还能出来么?”
我啐了一口,轻轻斥道:“妹妹胡说什么?!快些漱口。”
颖妃施施然饮一口茶,笑道:“这有什么?连皇后都被降罪了,一夕之间,整个皇宫人人自危。我是皇后送给陛下的一件礼物、一条跟尾狗,自也是皇后安插在他身边最显眼的耳目。有朝一日,我若去了掖庭狱,一点儿也不奇怪。到时候,万望姐姐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多加照应才是。”
我不觉哼了一声:“你放心,我自会照应。”
忽见芳馨走进来道:“姑娘,小莲儿才刚来漱玉斋,问姑娘几时得空,婉妃娘娘想过来看看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