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侧头斜望,目光暗藏探幽的锋锐:“我记得当年在景园,姐姐审问溜冰钓鱼的宫女内监,我在一旁为姐姐做书记。那天晚上,我们姐妹说了什么,姐姐还记得么?”
我笑道:“那天晚上风雪留人住,妹妹与我畅谈许久。不知妹妹指的是哪一句?”
颖妃道:“当时我问姐姐:若姐姐有朝一日嫁入宫中,生了皇子。不知姐姐的心向着谁?姐姐还记得是如何作答的么?”
我记得我答的是:“不论何时,不论什么情势,我总是站在弘阳郡王一边的。”古人云,“言语以阶乱,不密以致危。”[148]现下想来,是有些鲁莽失言了。我摇了摇头:“我忘记了。”
颖妃道:“姐姐不记得也不要紧。如今我再问姐姐一句,婉妃姐姐的四皇子和弘阳郡王……姐姐的心又是向着谁?”
我淡淡一笑道:“我的心向着谁,在谁身上,问来有什么用处?”
颖妃道:“姐姐在御前侍奉,一言一行都至关紧要。岂不闻贾诩如何一言定嗣么?[149]”
我笑道:“难道妹妹不知道,此事崔琰、毛玠等人亦劝谏过。魏武多士,岂能因贾诩一言就定太子?况曹植虽有才有宠,但轻佻好酒,不堪大用。即便无人劝谏,曹操也绝不会立曹植为太子。昔日曹丕做五官将,问贾诩自固之术,贾诩道:‘愿将军恢崇德度,躬素士之业,朝夕孜孜,不违子道。如此而已。’各人安守本分,何须他人置喙?”
颖妃赞道:“姐姐从前虽然通透,却有些执念放不下。如今日所言,才是内外通贯。姐姐忘旧言,布新志。易珠窃为姐姐欢喜。”
我坐起身,正色道:“妹妹美意,玉机恭领。”
颖妃一笑,微有怅然:“其实有点儿执念也好。像我这样无儿无女的,便想有执念,也无从谈起。”
我笑道:“妹妹还年轻,焉知将来不会有儿女呢?”
颖妃摇头道:“罢了。多少烦恼都从儿女之事上来,没有儿女说不定倒保全了自己。”
我起身站在杆下,侧头傲睨春光:“人生数十年,还远未到言败之时。”
午膳后,颖妃送我出宫,于阶下忽然想起一事:“我奉圣命将秋兰以盗药的罪名打入狱中,但我深知,她的罪名不止于此。姐姐如今可知道陛下为何要治她的罪?”
我叹道:“我的确问到一些端倪,但恐怕不便多言。”
颖妃也不追问:“我听说那银杏曾救过你的命,如今你身边正短着一个使女,如此忠心的丫头,你何不收为己用?”
我笑道:“陛下与娘娘赏赐良多,可保她们一生吃穿无忧,所缺的不过是自由之身。她救我性命,我还她逍遥。甚宜。”
颖妃叹息道:“姐姐的用心固然是好,只怕她们自己倒不乐意。”
颖妃当然不会知道,我早已命小钱送信回家。只要银杏一出宫,兄弟朱云便会将她接回家中,待身子好了,便为她寻一门亲事。母亲是高淳县侯太夫人,定会代我好好报答银杏。
数日后,高曜出宫了。一大早,皇帝亲自将高曜送到朱雀门外,礼乐炮声响个不停,我却坐在定乾宫的小书房里,望着墙下新生的笋子发呆。才看到第二封,便有些心不在焉了。民间上书,多是状告当地贪官酷吏、豪猾大族,或是联署挽留清廉之官,又或是凄诉生之艰难和刑狱之苦,看多了甚是无趣。期间有一件民间小案,我看了后当即指出不实之处,着汴城府审问,俱得实情。偶有地方官荐来的饱读之士,建言献策,颇有可观之处,于是删繁择要批点出来,拟了条目给皇帝看,自己也有些伯乐的得意之情。除去这两件事,其余乏善可陈。
近巳时,绿萼进来添茶,抬眼见我发呆,便笑道:“姑娘,慧媛娘娘在殿外候见,听说姑娘在这里,想过来向姑娘请安。”
我笑道:“圣上还没有回来,她倒先来见我,于礼不合。”
绿萼道:“这……姑娘也太小心了。”
我合起一封血书,微笑道:“这里是定乾宫,无论如何小心,都不为过。”忽而心念一动,道,“以后但凡我在这里,便谁也不见。”
绿萼恍若无闻,盯着我手上暗红发黑的一片字迹,忍不住轻呼道:“姑娘,这是什么?”
我将那片带血的布帛细细折好,装入封囊之中:“民间喊冤的血书。”
绿萼掩口道:“他用血来写,一定很冤枉了!”
我微微一笑道:“冤枉不冤枉,要查了才知道。用血写的未必就比用墨写的冤屈更大。”
绿萼撇一撇嘴道:“奴婢见了这血都害怕,姑娘竟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将那血书从封囊里重新取出,展开道:“你瞧这血书,的确是用手指书写的,虽然字体大小不一,行间也不甚整齐,但笔势却平滑连贯,就像这样……”我伸出右手食指,沾了点茶水,模拟血书的笔迹在桌子上写下一个“冤”字,“是不是很像?”
绿萼道:“是很像。”继而恍然道,“奴婢明白了,姑娘是说写血书的人也是像姑娘这样慢慢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