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御书房出来,刚走到西侧门,迎面遇见齐姝。但见她身着乳白纱衫,用天青色的丝线绣着团团牡丹。挽着藤色披帛,隐隐有银光流转。头上只并排簪着两朵明艳的凌霄花,再无珠翠。妆容娇慵甜美,通身装扮既清爽雅致,亦不失娇艳,和数日之前慌乱失意的齐姝,已判若两人。如今的她已俨然是一副宠妃的模样,我却再也寻不到紫菡的影子了。
《易》有否泰,势有消长,人有新旧,情有真伪。世事如此。
我端端正正行了一礼。齐姝还礼:“想不到大人这样快就来谢恩了。”
我微笑道:“玉机得免牢狱,该多谢娘娘才是。”
齐姝一怔:“大人何必言谢?便是妾身不说,大人也必能出来的。其实,倒是妾身要多谢大人才是,若非大人那日点醒了妾身……”
我笑道:“娘娘守贞敬让,孝感天地,方能重获圣宠。恭喜娘娘。”说罢屈膝行礼,齐姝一怔,深深还了一礼。
出了定乾宫,绿萼道:“都说齐姝愚钝,依奴婢看,倒也不算太笨,竟还知道谢姑娘。”
我笑斥:“好端端的,不准议论妃嫔。为嫔为妃的,怎可能是愚钝之人?齐姝聪慧,可也敦厚,所以圣上爱重。”
绿萼不以为然道:“依奴婢看,这皇帝也太风流了些——”
我回头瞪了她一眼:“才说不许议论妃嫔,现下倒议论起皇帝了!”
绿萼忙掩口,抿紧了双唇偷偷地笑。快到漱玉斋时,她忽然叹道:“齐姝敦厚,婉妃深情,颖妃忠心,昱妃淡泊,所以陛下都喜欢。那姑娘呢?陛下为什么喜欢姑娘?”我不理她,她想了想又追上来笑道,“奴婢知道了,就是因为姑娘总是让人捉摸不透,所以陛下才总惦记着,是不是?”
我没好气地点着她的额头道:“叫你少议论,越发多话了!再说,便送你回府伺候夫人去。”
绿萼一躲,我一指便落了空。但见绿裙一闪,她已轻快地跳到凤尾竹照壁之后了。
芳馨迎出来笑道:“老远就听见姑娘要打发绿萼姑娘,去了也好,省得整日磨牙讨人厌。”绿萼的声音从玉茗堂中远远传来,“我便一头撞死在姑娘的砚台上,也不回去。”
我和芳馨相视而笑。芳馨道:“姑娘回来得倒快。水都备好了,姑娘重新沐头吧。”
待头发干透,重新梳好,一瞧时辰才过巳时一刻。芳馨细细抿了碎发,又挑了一支珠花别在发间,“照例巳正之前是不准妃嫔去请安的,而齐姝昨夜才侍寝,今早便又早早回定乾宫侍驾,不可谓不得宠。”
我接过珠花,在耳边摇了摇,沥沥轻响如细雨敲窗。直到此刻,我才完全放下心来,用事不关己的轻松口气道:“陛下的性子向来如此,一喜欢起来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在身边。”
芳馨笑道:“齐姝本抱着一死的决心去定乾宫自首,不想却意外获宠,想来她自己也颇为意外。姑娘的话应验了。”
我叹息道:“圣心难测,不过是侥幸罢了。”
芳馨道:“奴婢才刚听姑娘说圣上有意立一位贵妃,不知会立谁呢?”
我一拂衣衫,宫绦高高扬起:“这不是显而易见么?论出身、论德行、论资历、论利害关系,也唯有永和宫的那一位了,况且她还生了三皇子。”
芳馨愕然:“昱妃娘娘?奴婢还以为陛下会立婉妃娘娘或颖妃娘娘。”
我笑道:“且不说婉妃和颖妃的出身,只说她二人如今已经和慧嫔结下梁子了,还如何公断后宫是非?立贵妃,不能全论恩宠。”
芳馨恍然道:“是呢。只怕齐姝也要晋封。”
我笑道:“理他爱封谁不封谁呢,也不与漱玉斋相干。”
芳馨道:“可是,昱妃若封了贵妃,她的三皇子不就越过弘阳郡王了么?”
我正浣手,闻言一怔,袖子滑了下来,细密闪亮的银丝云纹在水中一点,变得沉重而黯淡。我忙抬起手,用干幅子握住袖口:“弘阳郡王殿下是咸平五年出生的,三皇子高晔是咸平十五年出生的。弘阳郡王的仁孝睿智之名已闻名天下,又做了官,而三皇子却还没离了乳母。就算他母亲是贵妃,说到底大家都是庶子,岂不闻长幼有序?况且……”我将干幅子摔入盆中,口吻如溅起的水花一样冰冷,“还远未到鹿死谁手的时候,急什么!”
芳馨道:“然而,陛下是很喜欢三皇子的。”
我站在新切的大冰块前摇着扇子,声音在风中显得突兀而含混:“弘阳郡王一上任便是盐铁副使,小小年纪便出去巡查盐政,也算寄予重任了。三皇子若要稳稳地当上太子,除非生母做了皇后。”
芳馨道:“昱妃一旦做了贵妃,也未必没有可能入住中宫。”
我清楚地记得,在我遇刺的那天夜里,皇帝对我说,他再不会立后了。团扇缓了一缓,心中生出一丝感伤:“昱妃真做了皇后也好,正所谓‘一兔走街,百人追之。积兔满市,过而不顾。分定之后,虽鄙不争’[23]。有了嫡子,江山社稷后继有人,前朝后宫也就安定了。”
芳馨道:“那弘阳郡王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