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吏身着赭色官服,又高又瘦,甚是精明干练。高曈一到,便悄无声息地引她进去坐着。我和另一个丫头挽着要送给高旸的衣物与吃食,一直低头跟随。待高曈坐定,那狱吏看了我一眼,躬身向高曈道:“请恕小人斗胆……”说着抬手一指,“这位姑娘似乎从未见过。”
高曈端起茶盏微微一笑道:“这是王妃最宠爱的琉璃姐姐,先前一直在王府侍疾。近来王妃稍好些,又有很要紧的事情要与世子说,这才遣了出来。”
那狱吏沉默片刻,又道:“这位琉璃姑娘,似乎不爱妆扮。”
向来王公妃主身边最得宠的奴婢,穿戴都不失华贵,我今日的打扮,确是简朴了些。这狱吏问得倒也仔细。高曈微一冷笑:“王妃正病着,琉璃姐姐如何还能妆扮?”
那狱吏神色一凛,腰弯得更厉害,头也几乎垂到了胸口:“是。小姐恕罪。世子殿下就在里间,请小姐移步。”
我跟随高曈走入东面里间的小屋,只见一个瘦削的白色侧影端坐在桌前。一袭交领长衣,衣带松颓,长发松松绾在脑后,半湿半干,虽听见有人进来,却一动不动。高曈迎了上去,盈盈一拜:“哥哥,彤儿来瞧你了。”
高旸眼中溢出一抹喜色,语气却波澜不惊:“无事便在家中侍奉母亲,何必总来?被人知道了也不好。”
高曈在我面前不掩饰她的愤懑与焦虑,在高旸面前却柔顺而乖巧:“如今天气热,母亲不放心哥哥,这才遣我来。彤儿若赖在家里,母亲才要生气了呢。”
高旸笑道:“如今这个家,只有你服侍母亲,我才放心。”又关切道,“父王好么?母亲的病好些了么?”
高曈道:“父王身子很好,母亲的病也好了许多。”
高旸道:“那便好。请妹妹回去代我向双亲请安,请二老不必牵挂。”
高曈妙目一湿,笑容依旧娇俏,双手在高旸身上一推:“哥哥在这里,父王和母亲怎能不牵挂?每次都说‘不必牵挂’,这一次,彤儿可懒怠说了。待哥哥出去了,自己对二老说去。”
高旸抬头一瞧,露出长兄最慈爱、最怜惜的笑容:“好妹妹,自会有这样一天。”
高曈强颜欢笑:“哥哥,母亲命彤儿带了许多吃用的东西来。哥哥换下来的衣物,也交给彤儿带回府吧。”说罢一抬左手,我和小丫头忙将带来的物事堆放在桌子上。
高旸向高曈笑道:“我在这里坐牢,倒像是来享——”说着一手拍在包袱上,无意间瞧了我一眼,先是双目圆睁,随即眉头一拧,顿时呆了,剩下“福”字便没说出口。
高曈忙道:“母亲有很要紧的话命琉璃姐姐嘱咐哥哥。”高旸只顾看我,也不理会高曈。高曈的目光在我和高旸之间流转不定,好一会儿才向我道,“琉璃姐姐,你在这里陪哥哥说话,我和小雪去去就来。”说罢携了小丫头的手退了出去。
一开门,只见那狱吏正守在门口,见高曈出来,便问道:“小姐怎地才说这么一会儿便出来了?”
高曈掩了门,意味深长道:“母亲有话嘱咐兄长,本小姐也不好在一旁听着。”
好一会儿,只听那狱吏的声音恍然如悟:“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小姐这边奉茶……”人声渐渐不闻,两人越走越远。
我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忽然心中一塞,竟不知从何说起。高旸微笑道:“这个狱吏倒也乖觉,定是以为你是王府的姬妾。”
刻意感伤的心顿时生了怒气,我的目光也不自觉地锐利起来:“这个‘琉璃’,当真是殿下的妾侍么?”
高旸一怔,歉然道:“其实府中并没有叫琉璃的丫头。”说罢一伸手,彬彬有礼道,“大人请坐。”
我道了谢,欠身坐下。室中有些闷热,高旸挥起袖子扇风。我见他裸露的小臂有一道长长的血痕,不觉问道:“他们没有对殿下用刑吧?”
高旸一撸袖子,露出结实黝黑的上臂:“牢房炎热,又多蚊虫,实在痒不过,就把手臂抓破了。大人放心,并没有动刑。”
虽是刚沐浴过,他的面颊却浮着一层汗,额头上还有油光。肤色灰黑,眼角扫开细细的两条皱纹,双颊微微凹陷。仔细看去,两鬓还有几茎白发,根处银光闪闪,余下大半截却是黑的,显是新生的白发。想来他虽强自镇定,内心实是惶恐。我叹道:“殿下瘦了。”
高旸抚一抚下颌,笑道:“大人能看出孤瘦了,可见还没忘记孤从前的样子。”
我轻哼一声:“殿下身在黄门狱,却还不曾被苛待,也算幸事了。”
高旸道:“《语》曰:‘德不纯而福禄并至,谓之幸。夫幸非福。’[75]大人是这个意思吧?”
我并非揶揄他的意思,然而也懒得否认:“殿下‘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76]。甚好。”
高旸无声大笑,忽而眼底一湿:“玉机,想不到你还肯来看我。我还以为,你不会那么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