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儿道:“小东子都不知道,奴婢就更不知道了。大人,谁会偷王爷送回府的私信呢?这也太不合情理了。”
“在京城附近的驿站中下手,如此明目张胆……留意天气,及时添衣……”,这样想着,不觉哼了一声。西北的三个皇室至亲中有两个被囚禁,还有一个若得知胭脂山上曾出了天子气,多少也会惶惑不安。高曜送给我的密信,多半说的是此事。须知高曜的表兄裘玉郎还在工部屯田郎中的任上,在西北助施哲查案。西北到京城的一切私信恐怕已被皇帝派人监视了。高曜的密信,说不定此刻已在景园含光殿的书案上了。皇帝一向多疑,“君子用罔”[104],高曜“羝羊触藩,羸其角”。高曜毕竟年少,还是沉不住气。
芸儿见我不语,轻声唤道:“大人……”
我笑道:“王爷自从出京巡游,从未寄书信给我,此番却又为何?”
芸儿道:“奴婢也不知道,奴婢猜想,大约是王爷在西北遇到了难处。”
我笑道:“我记得王爷是带着新上任主簿杜娇出京的。此人我曾见过一次,颇为机敏。王爷有了难处,现放着主簿不问,如何千里迢迢地问我?”
芸儿忙道:“大人,我们王爷自为慎妃娘娘守陵以来,便异常谨慎。萧太傅和诸位夫子教授多年,还有那些个宾友同窗,哪一个得王爷正眼瞧过?更何况是一个才入府的杜娇?公事也就罢了,私事是断断不会问他的。”她低下头,脸上现出久违不见的怅惘无措,就像八年前那个在乳母王氏的压迫下不得意的七岁小丫头,“其实这么多年来,王爷所信,唯有大人。”
我明白,杜娇虽然是我一力挑选的,究竟是皇帝任命的王府主簿,高曜如何能在短时内全心全意地信任他?我叹息道:“为何不传口信?写信太危险了。”
芸儿甚是诧异:“王爷写信回王府,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怎么会危险?”
我沉声道:“实话告诉你,西北局势非常,王爷此番鲁莽了。”
芸儿更是茫然不解:“西北局势?什么局势?”
尽管高曜远离宫阙为母妃守陵,孤寂而刻苦地度过三年,皇帝竟还是不肯放松。皇位,是他生命的根须所要牢牢抓住的湿冷坚硬的水土,细密紧致,容不下一滴血浓于水。我叹道:“别说是一封不起眼的信,便是你现在进宫来见我,恐怕都已经被盯上了。”
芸儿的不解并不妨碍她此刻的惊怕:“盯上?被谁盯上?”
我淡淡一笑道:“你别怕,如果有人问你今天为何进宫,照实答便是了。回府去吧。”芸儿既疑惑又无奈,只得起身告辞。
我亲自送她到玉茗堂的大门口。清晨的日光淡薄而彬彬有礼,几个小宫女正在庭院中侍弄花木,白衣皎洁静谧,似天降霜华。芸儿一身淡绿融于浓荫深翠之中,宛若笔直细流穿林而过。来时荏苒,去也迁延。
我倚门站着,直到芸儿转过凤尾竹照壁,方才回到西厢。芳馨换了茶来:“这一大早的,姑娘还没应付奏章,倒先应付了芸姑娘。”
“应付?”我端起茶盏掩住唇角的笑意,“姑姑为何这样说?”
芳馨道:“自从王爷离开府,芸儿还没有进过漱玉斋的门。今日突然来请安,莫非是王爷有事?”
昌平郡王获罪下狱,信王世子自污下狱,现在连弘阳郡王也将落入皇帝的股掌之中。倘若高曜的信上真的写的是天子气的事情,皇帝也许会认为高曜在意预示他登上皇位的符兆,交通内侍女官,窥伺圣躬,图谋不轨,其心可诛。只要皇帝心思稍重,父子之情便荡然无存。
我懒怠回答,垂眸叹道:“姑姑可知道夷思皇后崩逝之前在念着谁么?”芳馨一怔,摇了摇头。我答道,“是圣上。”
芳馨不解:“这也平常,毕竟多年的夫妻,不念着圣上又能念着谁呢?”
多年夫妻,她临死前恨恨所念,是他误她一生的无情。其实无情并不可恨,可恨的是自己临死方才觉悟。“皇后生前,圣上从未斥责过一言半语,甚至连重话也不曾说过一句。虽然废舞阳君罪犯滔天,但皇后的尊荣,并没有半分缺损。”
芳馨道:“是。虽然如此,皇后依旧抑郁而亡。奴婢想,大约是皇后心思太重,又或者皇后有说不出的冤屈。”
我叹道:“皇后如果再多活十年,世道便大不相同。”
芳馨的目光疑惑而怜悯:“姑娘……为何忽然说起皇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