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回答她,只淡淡道:“你回去吧。”说罢疾步回岸上。小莲儿跟着我直到岸边,这才停下。
过了桥,我站在岸边回望沉香榭。忽见玉枢从纱帐中奔了出来,一袭水绿纱衫随湖风飘起,似春日山谷中最深、最浓的一片雾气,惶然清冷。她倚着栏杆,四处张望。小莲儿扶着她的肩,低声劝着。我连忙转身,一头扎进了浓密的梨树林。冷不防一片叶子划过眼睛,竟痛得流下泪来。
我在梨树林中站了好一会儿,直到绿萼回说玉枢已经被小莲儿扶进屋歇息,这才敢走出来。绿萼忍不住在我身后抱怨:“奴婢瞧婉妃娘娘望了许久,若不是小莲儿劝着,险些就要上岸来寻。姑娘说是来告别,到了沉香榭却又不肯见。白白走一趟,却是为何?”
我叹道:“‘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136]便是这种情形吧。”
绿萼望着对岸的含光殿道:“姑娘还要去向昱贵妃和颖妃告别么?”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粼粼波光挑破含光殿周遭的金色雾气。含光殿千疮百孔,傲然岿立,“颖妃在宫中已然见过,至于昱贵妃就不必了,我本与她也没什么交情。”
绿萼还要问,我立刻道:“快出园子吧,车还在等着呢。”
出宫后,我暂且在城外的仁和屯住着,又命朱云将芳馨的墓一并迁过来。我安顿好以后,朱云便按照母亲的意思,先去青州父亲的家乡寿光县查看祖产,置买田地和屋舍,待一切妥当,再接我去。临行前,朱云问我道:“二姐想住什么样的屋子?”
我笑道:“听说寿光有极好的梨园。如果人家肯卖的话,便买一片好了。屋子也不必太大,住得下两个丫头,装得下我的书。最好院子里有一棵老梨树,就像我们从前住在长公主府时。”
朱云笑道:“二姐这才进宫几年,竟忘了稼穑艰难?两个丫头能有什么用?既然要梨树林,自然要买大大一所屋子,雇上许多人来种梨子、收梨子才行。”
我用书卷敲着下颌,微笑道:“随你。”
在码头分别时,朱云又道:“依照二姐的意思,我在京中说二姐已经辞官回青州老家了,想来没人会打扰二姐,二姐就在仁和屯好好住一阵子,过一两个月,我便回来接二姐。”
我重重地拍一拍他的肩膀:“辛苦你了。”
朱云一指向东北方延伸的玉带般光滑的河面,笑道:“从这里沿广济河,经梁山泊,进北清河,再乘车到渑河,到达临淄后,再走大约一百里陆路,便到寿光县了。差不多都是水路,并不辛苦。我瞧过地图了,那附近有个广陵盐场。说不定二姐在青州还可以见到弘阳郡王呢。”
波光刺得人眼睛微痛,我合起双目,咽下泪意:“弘阳郡王还在西北没有回来吧。”
母亲和朱云一直不知道我辞官的真正原因,更不知道弘阳郡王府众人进了御史台南狱,于是不免奇怪:“弘阳郡王殿下既然是盐铁使,总有机会去盐场瞧瞧的。”
我涩然一笑:“这个自然。”说罢推他上船,待船开出好一阵,这才回家。
朱云走后,我在仁和屯守墓读书。母亲见我身边只有绿萼一个丫头,便命银杏来服侍我。因朱云不在家,母亲一面牵挂我,一面常回京中的侯府处理琐事,两地奔波,十分辛苦。我便提议她暂且住在京中,以免走漏消息。待朱云回来,母女二人再一起回青州。又将历年积攒的贵重首饰全部卖掉,凑了上千的银子,充作在青州过活的资本。
绿萼收拾头面首饰的时候抱怨道:“从前封姑娘和她爹流放去岭南的时候,便把珍宝首饰当盘缠,这一次也轮到咱们了。”
我正伏在大青石上晒书,闻言起身笑道:“‘遵儒者之教,履道家之言。’[137]既无路可忠君,退而修身也是很好的。我们在青州不需要这些华丽虚饰。”
绿萼扁扁嘴道:“还不是姑娘把这些年的俸禄都分下去了。”
我笑道:“我说你必要惦记,果然还惦记着。”
绿萼道:“姑娘的东西向来是奴婢保管的,现在奴婢两手空空,如何能不惦记?”
我笑道:“那你便好好想想,到了青州如何能用这些钱多生些钱来用。坐吃山空总不是法子。”
绿萼合上箱子,走来笑嘻嘻地伏在我肩上道:“奴婢才不费这个心呢。听说银杏妹妹是侯府里最能干的丫头,让她来想好了。奴婢只服侍姑娘的起居和笔墨。”
我回身在她眉心轻轻戳了一记,笑道:“真是越发懒了。”
转眼进了八月,一场秋雨下来,父亲墓旁不知是谁种的早菊已悄然开放,在我亲手植的梧桐树下,团团如雪,清曜如日。我觉得很好,便又花大价钱买了好些一样的品种移植在芳馨的墓旁。我在两墓之间坐着,抱膝吟哦,如同父亲和芳馨一直陪伴在旁。秋露盈满花芯,触手冰凉。早晚凉意渐盛,依旧没有消息传来,朱云也没有回来。
这一日,我带着银杏在村落中随处逛逛,不觉走进官道上的小酒店。认真想来,今日种种,便是源于在这个小酒店中听若兰说起昌平郡王在西北的“趣事”。若兰已然不在,也不知她的孩儿怎样了,昌平郡王又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