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萼道:“简公公说了,皇后不去,后宫也无一人跟着去,只有姑娘一人伴驾。”
我愈加不解:“简公公难道没有说,圣上因何突然想出宫拜祭?”
绿萼道:“简公公说,只因陛下午间梦见思幽皇后一言不发地站在面前,浑身湿漉漉地滴水。故此心中不安,要去瞧一瞧。”
脑海中蓦地闪过三位公主浑身湿透的情景。白衣浸染成阴云,透着金沙池水阴惨惨的绿。六颗眸子空洞深黝,散出无数飞芒刺入心头。我一时窒闷,嫌恶道:“浑身滴水?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做这样的梦?”
绿萼道:“姑娘这些年一直在外面,所以不知道。也是奴婢疏忽,竟忘了和姑娘提起。前两年有守陵的民户上书小书房,说思幽皇后的陵墓有些渗水。经查属实,陛下一怒之下,杀了好些匠人和监工,连少府监都吃了牢饭免了官。依奴婢看,恐怕是圣上日有所思,才会做这样的梦。”
这梦既是有本而来,心头这才一松,“原来如此。”转念一想,这样一个无稽的梦,我为何竟会心生惧意?难道裘皇后的魂魄真的浸了金沙池的水,代三个公主来索高曜的命么?年深日久,竟心虚至此,可笑又可悲。
绿萼道:“简公公说,请姑娘明日一早从朱雀门进宫,再与陛下一道出宫。”
朱雀门是外官入宫的必经之路,清晨又是上朝下朝的时间。而我自入宫以来,一直从玄武门或修德门入宫。“从朱雀门入宫?”
绿萼笑道:“简公公就是这样说的。奴婢猜想,从玄武门入宫要穿过整个后宫,姑娘若不向贵太妃和皇后娘娘请安,似也不大好。所以从朱雀门入宫最省事。”
我不觉失笑:“你的猜测有理。如今连你也会揣摩上意了。”
绿萼笑道:“‘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泥,与之皆黑’[44]嘛!”
我笑道:“你是说,你是白,我是黑?”
绿萼嗔道:“姑娘怎么不说前半句?姑娘是麻,奴婢是蓬。”
我笑道:“好啊。这些年你不但读书长进,还学会了辩诘嘲讽!”
绿萼见我有了笑容,这才松了一口气,一面俯身除下我的绣鞋,一面又道:“奴婢才刚听银杏妹妹说,姑娘在仁和屯遇见信王殿下了。”
“是遇见了。”
“信王殿下还和从前一样么?”
我叹息道:“他老了。”
绿萼的声音带着温柔的向往:“好在殿下待姑娘的心并没有变,都十五六年了吧。”
我叹道:“我知道你又要劝我了。只是‘君子动则思礼,行则义,不为利回,不为义疚’[45]。即便我不介意为人侍妾,终究也对不住启姐姐。启姐姐待我很好,我不想她难过。”
绿萼一怔,垂头叹道:“姑娘怎么这样死心眼。男女之情上,还说什么义和利呢?”
我不愿再说,趿拉上睡鞋,一径往后面去了:“明日一早还要进宫,早些洗漱了安寝吧。”
清晨,我自朱雀门入外宫,再由缙云门入内宫,径直走到定乾宫门口等候。入朝时辰已过,宫墙下溜边几排官轿车马,车夫轿夫们袖着手低声说笑。从中和殿往南,一路都静悄悄的。唯有谨身殿传出争辩的字眼。
高曜下了朝,见我在定乾宫门口恭立等候,不禁笑道:“怎么不去月华殿坐着等?寒风里站着,小心又病了。”
我忙道:“微臣不敢。”
高曜道:“你去南书房坐一会儿,待朕更衣,就来与你说话。”
登基五年,高曜仍旧在日华殿南端的小书房中处置公务。书房比五年前更为狭小,到处堆放着书籍和奏疏,像潮水一般涌到门口,堵了半扇门。西窗下的簿册层层积淀,遮住了半截窗。屋子里清冷昏暗,墨香浓郁得近乎发臭,一摊半干的朱砂墨触目惊心。这里无处可坐,我只得站在角落里发呆。
不一时,高曜来了。他已脱下华贵的裘袍,换了一身素色袍子,脸色黯淡得像这间散乱芜杂的书房:“你有好些年没来了。”
我行了一礼:“是。还是陛下登基的那一年微臣来过一次,一晃竟有五年了。”说着环视一周,两个小宫女正忙着开窗透气,“日华殿这样窄小,陛下为何不用仪元殿的御书房?”
高曜坐在书案后,把笔一根根拨正摆齐:“朕已经习惯了,又何必费事?不过倘若你愿意像过去一样进御书房做个书佐女官,代朕处置奏章,那便换过去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