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早,我入宫向皇太后请安。因皇太后还在谨身殿早朝,于是先往济宁宫看望玉枢。转过延秀宫,东二街绵延向北。头顶的一线天自深青转成橘色,半截朱壁迎着朝阳,血一样红。
银杏笑道:“如今皇太后也要上朝了,姑娘竟是来早了。”
我颔首道:“女主称制,自然日理万机。”
银杏道:“其实朝政都把持在苏大人和信王的手中,皇太后哪里会日理万机?想来不过上朝做个勤政的样子,摆个花架子而已。”
北风驱散了清晨最后一丝暗昧,心头甚是清朗。“架子固然是架子,却不是花架子。幼帝登基,母后临朝,帝傅秉政,百官拥戴。自幼最要好的表哥,牢牢掌控着禁军。陆家和邢家都倒了,濮阳郡王再无即位的可能。可谓万无一失。”
银杏道:“这天下竟是她的了。”
我唇角微扬:“窃了天下又偷了人,总归要辛苦些的。花架子也不是这么容易摆正的。”银杏听了,掩口而笑。
说话间已到了济宁宫的侧门。怡和殿前的空阶上,散乱抛着好些家具箱盒。开着门,敞着盖,似张口大哭,又似仰天叹息。怡和殿的人都去掖庭狱受审,东西便这样抛撒着,像五脏六腑撒了一地,再也没有生的希望。宫苑冷清,只有一个小宫女坐在石墩子上支颐发呆。银杏道:“这里好生安静。”
小宫女猛地抬起头来,怔了片刻,吃吃道:“奴婢参……参见婉太妃。”
这小宫女才只十二三岁,明道元年我出宫的时候,想来她还没有入宫,故此不认得我。记忆中仿佛也有一个人在初见面时将我认作了玉枢,寻思片刻,却怎么都记不起了。
银杏笑道:“这位是新平郡侯,不是你们婉太妃。”
小宫女一惊,正要跪下磕头,银杏连忙扶住她,笑问道:“婉太妃起身了么?烦劳妹妹进去通禀一声,就说新平郡侯来了。”小宫女疾奔而去,我和银杏也随她缓步走进后花园。
玉枢穿着寝衣,只披了一件大氅,长发半绾半散,便从楼上奔了下来。一见我便双目通红,抱着我大哭起来。我低下头,见她半裸的双足,亦是心酸:“姐姐怎么连衣裳也不穿好便出来了,小心生病。”
玉枢的双臂紧紧捆住我的肩膀,似是怕怀中的一缕幽魂在日光下灰飞烟灭。她抽抽噎噎道:“生病便生病,横竖不要这身子,也就一死!”
小莲儿忙劝道:“娘娘前些日子一直惦念君侯,如今君侯来了,娘娘该高兴才是,怎么又说这样的丧气话。”
我自袖中掏出帕子:“外面冷,我们进屋说话。”玉枢一怔,把头向后仰一仰,这才瞪着眼睛由着我为她擦干泪水。我这才想起,做姐妹近三十年,我从未对她有过这般温存的举动。
真阳和寿阳从楼上狂奔下来,两个乳母在后面追着,一面不住口地说道:“二位殿下慢些。”
寿阳先奔到我面前,扬起圆圆的脸辨认了一会儿,欢喜道:“姨娘,你来了。”说罢张开双臂抱住了我的腰,把头藏在我的怀中。
乳母松了一口气,笑道:“到底是小公主和君侯亲。”
玉枢拉起真阳的手,笑斥道:“一来就狂奔乱跳的,哪里像个公主?”又向寿阳道,“你轻些,姨娘的身子还没全好。”
寿阳这才退了一步,小心翼翼道:“母亲说姨娘得了很重的病,姨娘疼吗?”
我弯下腰,微笑道:“是有一些疼,不过现下全好了。”
寿阳从乳母手中拿过乌木梳子,老大不客气道:“既然姨娘不疼了,我要姨娘给我梳头。”众人都笑了。玉枢道:“不可对姨娘无礼。”
我牵着寿阳进屋,让她坐在我的膝前。玉枢带着真阳与我并肩坐在桃花榻上,一面脱了大氅,草草绾好头发。我编了几条四股辫,轻轻隆起发髻,用银针别好。发髻毛糙,但寿阳性子疏豪,倒也并不在意。她揽镜自照,展颜一笑。玉枢对真阳道:“你带着妹妹去用早膳。”
真阳笑道:“母亲不来么?”
玉枢道:“母亲和姨娘说一会儿话就去。”
我目送小姐妹手拉着手出去,一面笑道:“外面都翻了天了,姐姐这里倒还井然有序,孩子们倒也没受什么惊吓。如此我也放心了。”
玉枢垂眸一笑:“宫里乱成一团,母亲进不了宫,我也出不去,连你也病倒了,若不刚强些,这日子该怎么过?”见我面有愧色,便不忍再说,忙又问道,“你的身子可全好了么?我听母亲说,你吃了很多苦头。”
我轻轻拈去膝头寿阳的柔发,微微一笑道:“幸而信王府的大夫医术很好,倒也不怎么痛。”
玉枢忙道:“我听说女医给你剜肉缝合,怎么会不痛?”
我笑道:“女医施术的时候,我喝了药总是昏睡,并不会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