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绝大多数人都相信是蓄意的,但在相信是蓄意的同时,有没有可能作为一个中立者——我们假设不把自己看成中国人,没有那种主观感情,纯粹做一个理性的,甚至是冷得有点无情的人——来想这件事,在这个事实真相澄清以前,它有没有误炸的可能性?或许有。我的意思是说,在思考事情的时候,在下确凿的判断之前,我们要想到它的可能性的存在。不能因为热血一奋涌,就把某一个结论给定死了。因为很多事情你定死了某一个结论之后,等过了三五年、八年十年甚至二十年三十年之后,你可能会发现你的结论是错的。也常有这样的事啊!比如在考古上做的某一个结论,在有更多的地下文物出土之前,我们对某一个文物做出了某一个判断,认为如何如何。但等新的出土文物发掘出来以后,就把你原来那个给否了。这是实证啊,残酷无情的,像学术规则一样是很冷酷,也很严格的。
这件事,等以色列的档案揭秘了,我们或许能了解它到底是蓄意还是误炸。但这个档案就可信吗?会不会为了让人们相信这是误炸而编的那么一个档案呢?而编的档案,如果我们不加分析,以为这就是正史的历史档案,我们不就上当了吗?我们现在所接触到的很多历史档案,有没有是这样编出来的呢?不知道。比如,拿所谓的正史二十四史来说,有学者也早就说“二十四史无信史”啊。这说法从何而来,也就是从这个角度来说的。
下一个例子,有一幅很著名的油画——我相信大家都看过——《毛主席去安源》,那幅画非常著名吧?青年毛泽东穿着长衫,手拿雨伞,穿着布鞋,走在去安源的路上。我小时侯也看过,记忆很深刻。2006年7月27日《南方周末》,发表了一篇油画《毛主席去安源》的画家刘春华的文章《也谈〈毛主席去安源〉的幕后风波与历史真实》。文章最后有一段编者按。我们从编者所写以及他提出来的一连串的疑问,可以来想象它背后那种可能的复杂性。
从文学历史真实看“戏说”与“正说”(6)
编者按说“作为一幅历史题材的美术作品,油画《毛泽东去安源》曾经风靡全国,家喻户晓,出版发行9亿多张,创下了中外美术史上的神话。造就这一神话的,不能不说是当年特殊的政治形势。这幅油画背后到底有些什么样的风波?油画作者受到了什么样的待遇?毛泽东对这副油画是何意见?对油画宣传的降温是出于何种原因?油画到底有没有违背历史真实?本报4月份发表了萍乡市两位党史专家的文章后,油画作者刘春华先生披露了他知道的情况;针对刘先生的文章,两位党史专家也提出了他们的不同意见。由于年代久远,又缺乏档案记载,双方在一系列问题上的认识,可以说相差甚远,这是要提请读者注意的。”
从这些问题就能感到,事情有点复杂。涉及到的双方各执一词,而且双方都有确凿证据来支持自己。这有点儿像我做“老舍之死”。我采访到三个打捞老舍尸体的人,他们都说老舍先生的尸体是自己打捞的,且也都能提出旁证——谁谁可以证明是我捞的,甚至还可以提出另外的旁证,比如说老舍遗物当中有一名片写着是“老舍”,能假吗?比如说,老舍怀抱着一部手稿被打捞上来,手稿上写着某部作品的名字,署名“老舍”,能假吗?似乎都假不了。为什么能够这样呢?这就是历史啊!
我们来看,这件事的分歧点全在细节上:
第一,关于油画宣传的降温,从作者的角度来说——当初那个油画刚出来的时候,宣传得非常厉害,能够发行那么多为证。后来宣传降温了,为什么呢?——作者说是因为江青整他,而专家认为是毛泽东对该画表示不甚满意,所以降温了。我们看,今天在没有查到确凿的历史档案和实证材料、文献证明的基础之上,现在能对这两个说法进行判断吗?你愿意相信谁?这种相信是不是也带上了我们的主观色彩?比如说,我们也许相信那两个党史专家,因为党史专家能假吗?但作者亲历的事,他会瞎编吗?
第二个细节,毛主席第一次去安源是步行还是坐火车?也有争论。毛当年去安源,有的说是步行,有的说是坐火车。还有一个折中的说法,是为历史的真实做解释——即便毛主席是坐火车去的,下了火车不也得走吗?这个说法似乎是完美无缺。
第三点,毛泽东去安源到底穿的什么衣服?油画上是长衫。党史专家提出质疑,说穿的是短上衣,不是长衫。他的证据来自哪儿呢?我们注意,这样的内容都有证据的来源,并非空穴来风。如果是空穴来风,倒很容易就让我们把他驳倒了。他有来源,1971年7月15日张春桥在韶山纪念馆谈话,提到他曾亲耳听毛主席说:“我在安源不是穿长袍,是穿短衣。”粉碎“四人帮”以后张春桥被抓起来了,但1971年张春桥在党内的位置不容置疑吧。他在韶山说这样的话被韶山纪念馆的人记录下来,党史专家去查证,于是就把这个作为证据了。张春桥说他是“亲耳”听毛主席说的。我们有足够的证据说张春桥在说谎吗?再提出一个疑问,张春桥在1971年说这件事的时候,有必要说谎吗?不知道。
然后我们来看作者,作者提出三条反证,认为毛主席是穿长衫的,证据很有力。一,从安源纪念馆馆藏中看到当年曾接待毛泽东,并亲自带毛下矿井的老工人张竹林1964年11月的访问记录,“1921年不记得是秋天还是冬天,那日我正在毛紫云家挑水,有个穿长衣的客人,手里拿一把湘潭雨伞向我打听毛师爷住在哪里……我才知道这位客人叫毛润之。”大家看,长衫、雨伞都有。二,曾在安源当过小工,后来成为解放军工程兵副司令员的王耀南将军1967年8月21日的访问记录:“主席去安源是走路去的,穿了长衣,带了雨伞,长衣的右边叉子上拉破了一个口子,有两三个补丁。”我们看这个细节,能记得那么准确。这是他在1967年回忆几十年前的往事。记忆上会有偏差吗?三,1998年2月16日,###当面告诉作者,因1968年7月《毛主席去安源》油画搬入中南海时,她还没在主席身边工作。但她问过当时任中央办公厅主任的汪东兴,汪说:“那画先是放在中央政治局开会处,请政治局的人看了,都认为很好,很像毛主席。后来,又搬到毛主席处,主席看了,说‘神气还像我。只是这衣服太好了,我那时没有这么好的大衫,都是旧的,没有这个好’”——大家注意啊,汪东兴转引毛主席的话说的时候——毛主席没有否定自己穿的是长衫。他只是说,我那个没有这个好——“‘鞋子嘛,也没有这样好,那时常常走路,有时一走几天,鞋破了,就光脚走。有时碰到朋友,朋友出钱给买双草鞋,穿破了,又光脚走。伞也对,时常下雨,出门总带把伞。’”
汪东兴说的可信吗?如果我们相信汪东兴不会说谎,他把毛主席跟他所说的几乎原封不动地表达出来,那关于这幅画,我们也就相信作者所说是接近那个真实的。即便是画家把那个长衫在画上画得显新,布鞋画得也显新,它至少符合了历史的真实,更符合了艺术的真实。但假如张春桥说的是真的呢?我们可以从这幅画看出什么来呢?可以说,这幅画依然是符合艺术的真实——即便毛主席当初穿的是短上衣,而画家为了营造当时的那种历史气氛,给人们通过这个油画来还原一个历史情境的想法,他把毛主席画成了穿长衫,从艺术上也是说得过去的——可以叫艺术的历史真实,或者叫文学的历史真实,是画家、艺术家的一种想象的再创造。但是,如果从长衫短衫的这个角度来讲,它违反了历史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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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学历史真实看“戏说”与“正说”(7)
那我们要从口述史这个角度来去探寻呢?我们又不能随便地轻易相信哪一方是对的。我们所做,就是像他们双方所做一样,提供出一些信息,让大家知道在这个历史的平台上,关于这件事有张三和李四的两种说法,甚至还有王五、陈六的四种说法。我们对这些说法要尽可能多地了解。那个历史事实可能是那样,但它的背后是那么复杂。这就够了。
再举一个小例子,非常有意思,也是发生在前不久。
世界杯比赛——意大利和法国的决赛,在座的朋友有多少人看过?即便是没看过,在世界杯落幕以后,第二天第三天有很多报道提到了齐达内用头撞人的事,也可能都知道。有很多的球迷甚至在对那场球的记忆中,齐达内的“铁头功”超过了这场比赛本身。比赛结束之后,我们看到了不同版本的叙述吧?观众从电视上亲眼看到了齐达内撞头的那个瞬间。这个历史瞬间被摄像镜头记录下来,假不了,太真实了!可他为什么撞?猜测出来了,不同的版本出来了。他撞的最主要的原因,我们都知道,一定是马特拉齐“得罪”了他。但怎么得罪了他?后来有不同的版本。
第二天还是第三天,巴西电视台、法国电视台的口唇专家,根据马特拉齐说话的口型对出了马特拉齐当时说的一句话:“你是意大利人养出来的一条忘恩负义的狗”,得罪了齐达内;还有的说“你姐姐是个妓女”;还有的说“你是恐怖分子的后代”,三个版本出来了吧?作为读者,在看到这三个版本的时候,信哪个?能够判断吗?不能,而且我们做不了判断。
再后来,仔细来分析这个事就更有意思了。当法国媒体采访齐达内时,问他马特拉齐到底跟你说了什么,齐达内说他无法把马特拉齐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因为太难听了。他用这个理由不肯把马特拉齐的话再重复一遍。因此,我们无法从齐达内的嘴里知道马特拉齐怎么说的。齐达内接受采访的时候,已经是在几天之后了。他有没有可能已经调整了心情?马特拉齐可能当初没有说那么狠的话,而他想在媒体面前把马特拉齐的话描述得狠一点,这样的话他的同情就会更多一点,人们对法国队的同情也会更多一点儿?但他又没有把他可能编造的话说出来,而是用这样巧妙的外交辞令来说“我不能把这段话再说一遍,他说得太难听了”。所以,我们都无从知道那句难听的话到底是什么。
然后,又有媒体记者去问马特拉齐,你到底说了什么,让齐达内一头撞向你?马特拉齐说,我没有侮辱他母亲。记者问,你是不是提到了他姐姐?马特拉齐的回答是“基本不否认”。大家看有意思吧?这是我们从国内媒体上看到的对这件事情的报导。马特拉齐也很狡猾,他没有跟媒体说,我那句原话是怎么说的,而是说“基本不否认”。对于这个历史事件,马特拉齐是怎么激起齐达内的火,齐达内怎么一头撞向他,原因就复杂了。当事人只有两个,各说各话。
又过了些时候,马特拉齐面对媒体说当时的一种情景,这个齐达内也不否认。可那个话,媒体并没有说马特拉齐当时是怎么说的,只说在马特拉齐防守齐达内的时候,马拉着齐的衣服,齐开玩笑地、调侃地、或者也许带有挑衅口吻地跟他说,如果你对我的上衣感兴趣,等比赛结束了,咱们可以交换。事情的原因还是出在齐的身上。不过,马特拉齐还了一句话,还的那句话到现在我们都没搞清楚。过了些时候,媒体又一次报导,这句话是怎么说的呢?马特拉齐说“我更希望你姐姐把衣服脱下来给我。”这是又后来的报导。这件事情到现在还没弄清楚,但是已经是历史了,能说它不是吗?它刚刚发生啊,而且就在我们眼皮底下,是看直播的人亲眼所见。我那天晚上也看的直播,当时都愣了。这是一个事。
我再讲下面一个例子,也很有意思,依然来自《作家文摘》。《作家文摘》转载的面很宽泛,读者可以看到很多纪实的报导,或者小说的转载,等等。
2006年7月25日——又是前不久的事——它转载了一篇文章,是关于束星北是否做过爱因斯坦助手的争论。
束星北被誉为是我国天才的物理学家。1979年3月9日《光明日报》发表署名束星北的文章——这是口述的,由当年《光明日报》科技部一名记者把束星北的口述记录下来,像我做口述史一样,——文章的题目叫《在爱因斯坦身边工作的日子里》。在看到这个题目时,如果我们是这个领域的,会想到一个天才的物理学家在怀念他在爱因斯坦身边工作的日子,从作者的名字、从题目,我们已经深信不疑了吧?不会有任何质疑。文章回忆自己于“1928年5月”——大家记住,时间非常重要,人物也非常重要——他讲自己去柏林大学见到爱因斯坦后,爱因斯坦“热情地帮我弄到一个研究助手的职务……就这样,我开始了在爱因斯坦研究室的工作。”束星北说,在这期间他“主要是继续研究我所感兴趣的问题,向爱因斯坦请教”,“每一次,他都进行耐心而详细的解释”,“这些教诲对我以后的思想发展起了很大的作用”。此外,他说自己“也帮助爱因斯坦做些事情。我帮他查过资料,进行过计算,也帮他改过学生的卷子”。而且,“爱因斯坦基本上是一个人在那里工作,只有我在帮他做点事情”等等。大家记住这段话。这篇文章由束星北口述,时任《光明日报》科学部记者宫苏艺整理。
从文学历史真实看“戏说”与“正说”(8)
现在,质疑来了。质疑来自曾经做过束星北学生的科学史家许良英教授。许良英先查核了束星北本人填写于1954、1964、1965和1983年的四份履历表,发现这四份履历表当中,在有关1928下半年到1929年上半年的经历当中,全都没有涉及柏林大学。再经过进一步仔细考证,又发现了束星北回忆文章中存有许多破绽,认为“此文漏洞很多,根本不可信”。但得找到证据啊。之后,1997年10月,曾作过许良英学生的另一位科学家胡大年,在爱因斯坦档案馆检索文献时,查到了束星北在1943年12月17日写给爱因斯坦的一封信,第一句话是:“It is to be regretted that I have not had the chance of making your acquaintance。”许认为此句的中文意思是“我为无缘与您相识而感到遗憾”,并由此推断,“既然直到1943年还无谋面之缘,所谓1928年当过爱因斯坦助手只能是一个神话”。这是确凿的吧?当时《南方周末》继而对束星北为什么要“虚构”那样的故事,做出了分析:“是不是想通过爱因斯坦的法力再进一步改善一下自己的处境(当年可能有某种特殊的环境)以实现自己出成果、出人才的目标,以此慰藉自己的余生呢?”这也是留给我们的疑问。
然而,与当事人有关的另一方,束星北的女儿以及束星北的另一些学生和浙江大学的老校友,提出反驳,不接受许良英的质疑和结论,并提出对这个的反证。我们来听,非常有意思。他们的证据主要有三:第一,当年采访束星北的那位口述记录者,曾在当年的采访笔记上记录过“爱因斯坦帮我弄了大半工资的研究助手职务”,研究助手工资很低,“每月120马克,不是正式人员,属临时的”。这个证据是说口述者在当初采访束星北的时候,束也跟他在说这件事。但束是口述,他是不是口述时就已经在编故事呢?
第二,束星北在1943年给爱因斯坦写的那封英文信,可以有另一种解读。解读的关键在那个英文词“mak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