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兄们!”衰微的夏氏祠堂里响起黄兴洪亮宽厚的男中音:“今天,我们华兴会和哥老会结成联盟,举行武装暴动,推翻满虏朝廷,光复我们汉人自己的河山。为了使起义计划得以顺利实现,几个月来我们与马大龙头一起商议,要把湘中哥老会各个山头、各个会堂团结起来,采取一致行动,并借用日本的建军制度,把弟兄们训练好。今天,我以同仇会会长的名义授予马福益大龙头少将军衔,过一会儿,由马少将分授各路英豪军衔,并布置具体训练计划和联络方法。”
刘揆一从随身带来的木箱里取出一套军装和一把三尺长的佩剑。这套军装完全仿照日本陆军军服,在长沙秘密请人裁制。它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裤在下,衣在上。衣裤均以黄呢为面料,做工很精细。衣服的肩膀上还有两块黄底红杠镶一颗银白色菊花星的肩章。一顶大盖镶红边的黄呢军帽放在衣服上。
刘揆一捧着它来到黄兴身边。这时马福益也已站起。黄兴从刘揆一手中接过军装,郑重其事地双手捧起,直捧到与肩齐平。
马福益很激动,脸涨得红通通的。这个放牛烧石灰出身的草泽英雄,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隆重庄严的场合。他双手死劲地往衣服上擦着,生怕手不干净,亵渎了这身黄澄澄光闪闪的少将军服,好半天,才从黄兴手里接过。
“大哥,穿上吧,穿上给我们看看!”
“大龙头,抖一抖吧!”
“大龙头,这是正宗东洋货,穿起来给我们开开眼界!”
底下的龙头总堂们起劲地吃喝,马福益捧着衣服,不知怎么办。“穿上吧,让弟兄们看看!”黄兴很能理解这些江湖汉子们的心理:他们尽管天不怕地不怕,但心底深处仍有浓厚的自卑感。黄兴边说边亲自动手替马福益脱下头上的青布带,把大盖帽端端正正地戴在他的头上。马树德忙过来,帮大龙头把衣裤匆匆套在身上。
五大三粗的马大龙头穿上这身考究精美的日本式少将军服,显得分外的光彩威武。酒席上的山大王们都没有看到过这么好的军装,个个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他们的大龙头瞬息之间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既惊异又羡慕。
“这才是真正的大官!”他们从心里发出感叹。
黄兴又把佩剑亲手给马福益挂在腰间,同仇会的少将益发变得威风凛凛。
“为我们的大龙头荣封少将干杯!”不知哪个堂的总堂大爷高叫了一声,望着满桌酒菜早已垂涎欲滴的汉子们迫不及待地响应。
“干杯!”
“干杯!”
“干杯!”
马福益开始讲话。他的部下们不停地举起大碗,干了一碗又一碗,对于新任少将的军事部署似乎并不热心。马福益虽有点不痛快,但他不想扫弟兄们的兴头,于是干脆招呼黄兴等人坐到席上来,一起喝几碗酒再说。
长期与读书人为伍,善于在书斋客厅里纵论天下兴亡的杨度,身处这种氛围觉得很不自在。他向四周扫了一眼,二十张桌子上一片杯盘狼藉,喝酒的人大都穿戴得不伦不类,脏话粗话夹杂着会党中的黑话,听得令人倒胃口,酒气烟气混合着汗臭味,熏得他直想呕吐。杨度实在不愿意在这里呆下去了,他想寻一个清新安静的地方喘口气。看看黄兴、刘揆一与前后左右谈笑风生水乳交融,杨度不便邀他们,与大空耳语两句后,一个人悄悄离席出了祠堂。
从满屋混浊的祠堂里出来,草木禾苗间的清爽空气带给他透体舒适。他沿着田埂走着,一边是微微低垂的谷穗,一边是清亮流淌的渠水,信步走了几十步,发觉这里山清水秀,风景优美。
浏阳的风光原来这样的好!杨度放眼欣赏着。猛地,他想起一件事来,急忙转身回祠堂。
二 杨度独自来到牛石岭祭奠谭嗣同
刚回头走几步,迎面走来了马福益的马伕,手里正牵着黄兴送的那匹大白马。
“杨先生,你怎么不进去喝酒?”马伕知道杨度是刚从东洋回来的大人物,忙主动打招呼。
“老兄弟,我请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杨度这句客气的称呼,使马伕受宠若惊。
“浏阳的谭嗣同,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马伕笑了起来。他觉得杨度有点小看了他,于是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杨先生是说谭三公子吧,我哪能不知道!我虽是醴陵人,其实和他老人家是近邻。他老人家是浏阳南乡牛石岭人,我家在醴陵北乡鲤鱼冲,与他老人家的府第相隔不到十里。他老人家在北京被害后遗体运回老家,就葬在牛石岭,我还去坟上磕过头哩!”
谭嗣同遇难时只有三十三岁,即使活到现在也还不到四十岁,而这个马伕至少有五十岁了,却口口声声称一个比他小十来岁的人为老人家。仅仅凭这称呼,就可知谭嗣同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老兄弟,南乡牛石岭离这里远吗?”
“不算远,三四十里,如果走小路还要近些。杨先生,你是不是想去看看?”
“谭嗣同的墓好找吗?”
“好找,好找!到了牛石岭,哪个放牛的小孩子都知道谭三公子的墓在哪里。你哪天去,我陪你!”马伕很热情。
“我现在就去。”杨度抬头看看太阳,估计现在还只两点多钟,一来一去七八十里路,要走十个小时。“老兄弟,麻烦你告诉大龙头一声,我大概要半夜之后才回来。”
“你走路去?”马伕很惊讶,心想:别看这人文文雅雅的,真还能吃得苦。他扬了扬手中的缰绳,问,“杨先生,你会骑马吗?”
“会。”早在归德镇时,杨度就跟着伯父学得了一身娴熟的骑术,虽然有十年没骑了,他相信仍不会生疏。
听说杨度能骑马,马伕更对他增加一分尊敬,随手将缰绳递了过来,说:“杨先生,你就骑大龙头这匹马去吧,这匹马还驯服。刚喂的料,今天不会再吃东西了。骑它去,还可以回来赶夜饭。”
杨度接过缰绳问:“怎么走?”
“就沿着这条石板路走,看见一座像刀劈开一样的山岭,那就是牛石岭。”马伕指了指前方。
杨度谢过马伕,纵身跨上了大白马。大白马果然性子驯服,驮着陌生的客人,不紧不慢地踏着古老的青石板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