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竹兴高采烈地迎接丈夫,儿女们见到阔别多年的父亲,一家人团聚在姑苏城里,自有一番天伦之乐。过了几天,杨度提出去看看静竹的墓地。参禅多年,丈夫仍没有忘记昔日那段不平常的恋情,亦竹心里很是宽慰。
第二天,亦竹陪着杨度上静竹的墓地。那一年,亦竹在阊门外到处寻找静竹父母的坟墓。找了三四个月都没有找到,只好将美人瓶下葬在附近一个偏僻的小山岗。
这里冷冷清清地堆着几十座土坟。秋风吹动着坟上枯萎的茅草在左右摇晃,寒鸦在光秃的树枝上联噪不已,给人以沉重的哀伤之感。葬在此处的这个女人,来到人世不久便连遭丧亲卖身的剧痛,京师的火坑活活地将她煎熬。好不容易在茫茫人海中结识到一个知己,却又时运乖舛,两次失之交臂,以至于空守寒窗。待到天公开眼破镜重圆之时,却又身催恶疾,卧病十年,抑郁而终。这个苦命的女人,心比天高,情如海深,为了圣洁的爱情,她甘耐清贫,苦苦厮守,直至为心爱的人而牺牲自己的幸福。而今,当她重新落入这块生她养她的土地中时,竟然是如此的冷清、孤单、萧条、荒芜!自认为早已悟透色空的虎陀禅师不禁悲从中来,他只说了句“静竹,皙子我看你来了”后,便再也不能说出一句话来。亦竹一直在悄悄哭泣,默默地给这个情逾骨肉的手帕姐姐上香焚纸。
伫立了许久许久,杨度轻轻对着坟头说:“静竹,我不能让你一人孤零零地躺在这里。我们定情在潭柘寺,妙严公主遗下的拜砖一角是我们百年相爱的信物。你临终前劝我皈依佛门,死后又托梦要我去庐山寻道。我们的情缘都结在佛缘上。我要在寒山寺买一块三人墓地,先把你迁过去,我和亦竹死后,也都葬在你的身旁。到那时,我们三人便永远和佛在一起,千年万劫不再分离了。”
亦竹听了这话后嚎陶大哭起来,扑在坟头上喊道:“静姐,皙子刚才说的话你听到了吗?你先到寒山寺去吧,以后我们都来陪你!”
寒山寺就在阊门外枫桥镇上,是一座建于梁代的千年古刹,更因唐代张继那首《枫桥夜泊》诗而名播海内外。这座佛界宝刹多次遭毁,又多次重建。明嘉靖年间铸造的铜钟,据说后来因寺院毁败而流落到日本,于是光绪末年再次重建寒山寺时,日本的善男信女们专门为它铸造一座古色古香的铜钟,从东瀛浮海而来,安置在寒山寺钟楼上。从那以后,寒山寺的诗韵钟声便在日本国具有更大的诱惑力,从而吸引着成千上万的日本人来到此地,凭吊古迹,聆听钟声,竭力追索着“月落乌啼霜满天”的意境。
正因为此,当寒山寺住持定性法师听说是虎陀禅师杨度要在寺里置一块圹地时,便慨慷奉送,不收分文,只是请杨度在苏州期间每天给寒山寺的和尚们讲一个钟点的日文课,以便让他们能够与前来观光的日本游客说几句简单的客气话。这对杨度来说,自然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
过几天,杨度和亦竹将美人瓶从原葬地取出,重新安葬在寒山寺后的墓地里。这块墓地埋葬着寒山寺历朝历代圆寂的和尚,寺里看得很重,有专人看管,收拾得干干净净。杨度给静竹立了一块石碑,碑上刻着“信女陆静竹之墓”七个大字,定性法师还安排几个小和尚为她念了三天超生经。
杨度每天下午三点至四点,在寒山寺里给近百名和尚讲授日文课,课程是一些最简单的日常用语。十余天下来,除几个年轻明白一点的记下了诸如“先生”“女士”“欢迎”之类的词组外,绝大多数和尚则是什么都没有记住,一旦走出讲经堂,一个小时的所教便全部丢在脑背后了。
这一天讲完课后,定性特为将杨度请进方丈室,对他说:“有一位日本信女给寺里寄来五百银洋,她想在寺内建一座《枫桥夜泊》中日合璧诗碑。”
“这是好事呀!”杨度高兴地说,“寒山寺过去有文徵明的诗碑,现在有俞曲园的诗碑,还就是没有中外合璧的诗碑。寒山寺的钟既然是日本铸造的,现在又添一座中日诗碑,那会招来更多的日本游客,寒山寺的名气就更大了。”
“是呀,我也是这样想的。”定性边笑边说地拿出一张纸来。“这位日本信女是个中国通,你看她的汉字写得有多好!”
杨度凑过去看。这是用楷书写的张继名诗《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字迹端正娟秀,书者的中国文化素养的确很好。汉字后边是日文的《枫桥夜泊》。再看下去,杨度惊呆了:日本国信女滕原千惠子。
哎呀,这不是千惠子吗?随即又想,滕原千惠子,是日本女子常用的名字,哪有这么凑巧,就一定是她呢?尽管这样否定着,十多年前那个美丽纯真的少女的形象,却依然鲜活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其实,这些年来,杨度的心灵深处从来没有忘记过千惠子。那样一个高雅脱俗、清纯亮丽的女孩子,是令世间所有的男子爱慕倾心的,何况他们还有过那么一段传奇般的故事,何况他们之间的确有过真心相爱!
“半个月后,这位滕原千惠子信女会到苏州来,亲自为这块诗碑揭幕。我现在赶紧安排石匠打碑刻字,到时请你为我们做翻译。”
啊,千惠子要来寒山寺!不管她是不是自己心中那个千惠子,就冲她取这个名字,杨度也要热情地接待她,和她好好地聊一聊,问一问这些年来日本国的变化。
定性买了一块高七尺宽三尺的白色花岗岩石,请了一个技术高超的石匠,用了十天功夫,将这位日本信女的《枫桥夜泊》中文日文手迹原模原样不差分毫地刻在石碑上。半个月后的一天中午,滕原千惠子践约来到寒山寺,全寺僧众都在山门外恭迎。
杨度陪着定性来到一辆带篷罩的马车旁。从车厢里先走下来一个十七八岁侍女模样的日本女孩子。女孩子伸出双手,从车厢里接下一位中年太太。这位太太身着雪白的缎面和服,梳着高高的发髻,发髻上插着几件闪闪发亮的钻石首饰。那太太刚站定,定性便走上前去,合十弯腰,口里念道:“欢迎滕原千惠子信女光临敝寺。”
杨度看了一眼客人,正要翻译,喉咙却被堵塞了:这不就是田中老先生的孙女、自己的女弟子、十多年来一直刻在记忆深处的千惠子吗?这美丽端庄的五官,这白皙无瑕的皮肤,这含笑玉立的仪态,不都表明她就是那个千惠子吗?不错,她少了几分少女的天真,却多了几分少妇的矜持;她少了几分女学生的轻盈,却多了几分阔太太的丰韵。而那两只晶莹透亮的眼睛,却依然如往昔一样地灵慧多情。是的,是的,她千真万确就是自己心中的那个千惠子!几乎就在同时,千惠子也认出了杨度。
“千惠子!”杨度激情满怀地喊着。若不是在庄严静穆的寺院外,若没有定性和几十个和尚站在一旁,他真的会把千惠子紧紧地抱起来。
“杨先生!”千惠子也同样惊异万分,她伸出一双纤细的手来,抖抖地放进杨度的双手中。
“你们认识?”
定性目睹这一幕故友重逢的场面,又惊又喜。
“我们早就认识了。”杨度连连点头,向定性介绍,“十多年前我在日本东京时,就住在她爷爷的家里。她和父母与外祖父母住在横滨,我们常常见面,她的家是一个非常好的家庭。”
“阿弥陀佛,这是佛祖的保佑!”定性拿起胸前的念珠,边数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