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卿玄与三人目光一碰,朗声道:“多谢义父关心,孩儿没事,我读的书乃是道家修行之事。”
此言一出,令众人一惊,前后七人的目光不由得齐刷刷望向他。尤其是胡宾,眼神中既惊且怒。徐卿玄面色平静地迎合着众人的目光。过了半晌,胡宾咽了咽口水,道:“徐卿玄你怎么能读这种旁门左道之书,习这种异端邪说,也不怕他人笑话。你要知道当今世道唯有儒书四书五经才是正学正统,我看你还是赶紧改弦易辙,以免误入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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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卿玄道:“义父,道家乃是自先秦延传至今的一门学说,与儒家诞生于一代,非旁门左道;且道家修行之术亦有益人之处,与儒家孔孟之学一样诲人,非异端邪说。我读了三年,受益匪浅。”
胡宾叹了口气,道:“我不是责怪你研读道书,实乃当今科考主要倾向于儒家之学。你聪慧过人,这三年来在镖局边读书边跟随众人练习武艺,学习拳脚工夫,总能学一招,会三式。如今你的修为已不亚于镖局内任何人,故而能参与此次的朝廷差事。材干如此,为何执迷于道家虚词诞妄之中?我看你还是尽早弃道习儒,以你的悟性才智必能在学业上一日千里,来年科考,取个进士易如反掌。”
徐卿玄道:“科考?”胡宾笑道:“是呀。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你仪表非俗,才智卓越,终归是要走科举取第之路,方为正途要事。总不能一直跟我们干这有今朝无明日,杀人喋血的行当,误了你一生。”其余众人侧闻聆听,不住点了点头。
徐卿玄心中一暖,沉声道:“义父容禀”。胡宾点了点头。
“按照朝廷规制,天下士子都可以在朝命所定的考期内去应考。然而需要提前报名,报名时要提交三份证明材料,即:亲供、互结、具结。”说到这,徐卿玄顿了顿,观察了一番众人,见众人先是一惊,随即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于是,他又道:“所谓亲供,即自己基本信息,包含个人姓名、年龄、籍贯、体格、容貌特征以及自家三代姓名履历,以确保考生是良民世家。可如今,我父母、姐姐俱亡,七岁时漂零世间,直至十二岁时寓居于洛阳的洪威镖局,家人履历不明:再加我自幼体弱多病,所幸三年来在镖局内练习武艺,得以强身健体,然而昔时隐疾时有发作;以此残喘之躯即便能应考,上苍庇佑,义父以及列位叔伯的勉励支持,得以高中三甲,何以理政治民,这岂不是上负主恩,下误民政。此其不可一。
所谓互结,意为考生要找一同参考的五位考生写一份承诺书,承诺如一人作弊,则五人连坐。我自幼流离于草泽,家乡已毁,总角之交俱亡,直到舞勺之年,所识士人实无一个,唯有义父及诸位叔伯。此其不可二。
所谓具结,简单来说就是出身清白,不是娼优或皂吏的子孙,本人也末从事过戏子之类的“贱业”。如今我既然投身洪威镖局,也就是这一行当的一分子。虽说镖局是个正业,非为贱业。然而刚才义父也说了,这一行当乃是刀头舔血地讨生活。我若去报名应考,万一官府审核员查出了我的履历,又继而牵引出洪威镖局在以往押镖时与他人的争执衅嫌,为险人所用。岂不是亏了咱镖局的名誉,岂不是不利于义父及各位叔伯。此其不可三。”
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不卑不亢。众人听了惊诧不已,一时无语。
半晌,胡宾意犹未解地道:“虽然你说得在理,但事在人为,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俗话说“无官不贪,无吏不奸”官之贪,吏之奸,无非是为了蝇头小利。我朝在太祖宏武爷时以严刻酷残的方式肃贪,虽然官场惧于宏武爷的惨刑虐法,短暂廉洁;然而当今雍乐爷借“靖难”之名推翻简文帝以御极;因其内忖得位不正,进而松弛了对官场的束缚弹正,导致如今官场贪墨之风愈演愈烈,正所谓恰得其时。咱们镖局已立百年,在河南乃至大明各地都有影响力,财宝丰盈。遗憾的是成立至今未有一人进入科举,沾圣恩,食官俸。若是能出一个状元郎,那今后押镖就不必再通关要口遗赂官差,不必再俯仰洛阳府之鼻息了。所以我还是希望你弃道书之虚无,习儒书之经邦。这对你来说利大于弊,对我们而言是依托于势权,百事便宜。”
他一口气说完一大番话,揩了揩满脸汗水,深吸了口气,欲拿起水囊时。已经有一个水囊递到他面前,不由定睛一看,发现是徐卿玄拿着水囊正一脸平静地看着他。于是他取过水囊拔掉塞子,大口大口地灌起来。
徐卿玄下了马,把剩下的四个水囊从马鞍上取下来,依次递给众人。几个人正思索着刚才他二人的对话,眼见徐卿玄走过来,勒住了马,接过水囊,拔了塞子,不由分说牛饮起来。徐卿玄依然气定神闲地登上马鞍,跟着众人。
此时,胡宾已经饮完一水囊的水,长长地吁了口气,将水囊塞住挂好,看了看徐卿玄,问道:“怎么样,考虑好了吗?”徐卿玄和声道:“孩儿恐怕是要让义父失望了。”胡宾一听,脸一沉,诧异地道:“什么!”
徐卿玄娓娓道来:“孩儿飘零世间已久,早已过惯了以天为衾枕,以地为榻床的生活;早已过惯朝诵道经,夕悟玄妙的习气;早已过惯参道于磐岩,吐纳于石室的闲云野鹤。再者,因为冲幼零落,不及过庭之训,疏于儒之礼仪,薄于儒之敬敦。正可谓所学不合于公范朝制,所湎不合于世俗之风。一旦改途,既有负于义父及诸位叔伯的期望与栽培,又于己所得不如所失,徒自空叹。所以还望义父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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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宾一听,一脸不可理喻之色,眼含怒意。
众人也是一愣,半晌。林洎群转过头来,望着徐卿玄道:“你所说的这些我不懂,也不想阻止你。然而,当今儒家乃是正学,儒家之仁孝礼敬乃当世垂范。我们这个行当可以说朝不保夕,每个人都无故无亲,就不必过多考虑身后事。但是,你既认我们为叔伯,也算半子,且三年来授业于你,也算为师。有道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老胡对你又有救命之恩,可谓再生父母,父母育诲儿女,儿女尽孝送终于父母乃千年祖制,万世之规。我们既是练武之人又淡于文墨,就不必讲究那么多的礼教严矩。然而一旦我们遭遇不测,横尸于野,虽说你不必为我们披麻守孝三年,但是每年的清明、中元二节烧香焚币之事总不能少吧。你仪貌非凡,我等原本看重你,想不到你如此执迷于邪门歪道,弃人伦大德。上不忠于君,下不孝于师、父,狂逆如此,何以立世!”
一番话说得大义凛然,众人相继附和道,转而满脸怒容地齐望向徐卿玄。他的这番话又传到前面一辆马车,几个骑士也回过头来对徐卿玄指指点点。徐卿玄耳朵极为灵敏,自然听到了他们对自己的指谪,不过却不以为意,目光投向地面,望着车轮吱呀吱呀地在石地上滚动前进,思索着什么。
众人见他这副模样,自度他已经理亏辞穷。罗希剑又加把火:“没错,老胡、老林说的乃是实情。我听闻修道者,要离世俗,弃家亲,抛孝敬。怎的,徐卿玄难道你要忘恩负义,自绝于世,遭人戳脊梁骨唾骂不成?”
徐卿玄拱手不急不慢地道:“义父,诸位叔伯你们有所不知,我道门的《德道经》有言: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夫慈,故能勇;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慈者,乃慈爱,慈孝也,此慈乃天性之慈;即父母慈爱于子,子慈孝于父母,此乃造化授于生人也。而仲尼之教亦云:人之初,性本善。亦为造化所授,儒、道二门殊途同归。凡为人父母孰不爱护于子,凡为人子孰不孝敬于父母。我道家讲求的是天性之慈,发感于心;而儒家自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散而大义乖,其所标榜之孝慈逐渐趋于礼法之孝慈,为历代人主所倡扬,以规整区宇,然此慈孝早已失去了原先之本。所以我身虽修道,乃心不敢忘尽孝尽敬于义父、叔伯们。修道,侧重于修心,心苟不正,趋于邪,则苍穹夺其魄,阴冥销其魂,红尘噬其躯,我岂敢妄为。”
众人见他说得如此郑重其事,意少解。
葛雄斌道:“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多言。你自诩修道之人,修行者为方外须去贪去欲。那我且问你:刚才老胡讥笑我和老罗一把年纪了,满嘴尽谈狎妓淫语,对此你这个真人有何评价?”
众人一听,饶有兴趣地向徐卿玄投来询惑的目光,嘴角带着戏谑。
徐卿玄朗声道:“贪欲者,生人之有也。或贪于美色、财富,或贪于荣贵、权禄……先哲有云:烈士让千乘,贪夫争一文,人品星渊矣,然好名不殊好利。此言君子高士好名贪誉。吾道家讲求“澡身雪心,魂冰魄霜”此言真人湎静贪清。生民之肢体属委形,谓孰无欲无求,然而欲贪之能节能遏方为正道。刚才罗叔父的一番言语,使得整个车队士气高涨,精神涣发;使得二当家与三当家既意外又放心,到了昭化时,使得官差安心;官差安心则今后于我镖局更有利。所以,可谓善意正欲。”
众人听罢,大感诧异,相互对望一眼。
胡宾脸色稍和,道:“你居于我们这些喜杀好利,贪色嗜酒的人中,不怕污了你的心境?”
徐卿玄朗声道:“先哲有言:脱缠只在自心,心了屠肆酒廛,居然净土;又出世之道即在涉世之中,不必绝人以逃世;能脱俗便是奇,刻意求奇者,不为奇而为异;不合于污便是清,绝俗以求清者,不为清而为激。每览先哲之说,我深以为然。孔孟之门亦云:诚者,先正其意,如欲好好色,如欲恶恶臭。二家之言可谓大相径庭。”
众人闻此,不禁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