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特拉凡突然再次出现,不仅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还对我提出了万分紧急的强烈警告。我大为惊恐,于是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奥本索的公岛而去。我想问问总督,伊斯特拉凡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情,为什么他会蓦地冒出来、力劝我去做奥本索昨天让我不要做的事。总督出去了,门卫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我又去了叶吉家,同样无功而返。天正下着大雪,是入秋以来最大的一场雪。出租车轮胎上没有装防滑链条,司机拒绝再去别的地方,只同意带我回叙斯吉斯府邸。当天晚上,我给奥本索、叶吉和斯娄斯分别打了电话,却一个也没有联系上。
晚餐时,叙斯吉斯跟我说明了原因:他们都去参加圣人和王位拥护者节了。这是尧米西教的一个节日,所有高官都要亲往教堂参加仪式。他还说,曾经大权在握的人物,失势之后会抓住一切机会对他人或者事态发展施加影响,伊斯特拉凡的情况正是如此。他现在还很精明狡猾,不过随着时间流逝,他会变得越来越没有理性,越来越绝望,因为他自己也清楚自己正在逐渐沦为无权无势的无名小卒。我承认,确实可以这样解释伊斯特拉凡那焦虑甚至是狂乱的举动,可他的那种焦虑对我多少还是产生了影响。这顿晚餐漫长而沉闷,我隐隐地有些不安。叙斯吉斯滔滔不绝,跟我、跟每晚都同他一起进餐的那一帮子雇员、助手和食客说个不停。他如此喋喋不休、兴致勃勃,我还是头一回领教。晚餐终于吃完了,不过天色已晚,不方便外出了,而且,叙斯吉斯说,总督们都要在仪式上忙到半夜之后。我决定早点上床睡觉。
午夜之后、天亮之前的某个时刻,一些陌生人叫醒了我,宣布我已经被捕。随后,一名全副武装的卫兵将我押送到了康德尔夏登监狱。
古旧的康德尔夏登监狱是米什诺里硕果仅存的几座老建筑之一,以往从附近经过时我都会打量它一下。这是一座长方形建筑,上方矗立着许多高塔,显得肮脏丑陋,同周边那些苍白、厚重的大楼迥然不同。这个地方名字和外观很般配,它确实是一座监狱,不是别¥什么东西的门脸,不是幌子,也不是什么假名。它是真实的,一样真实的东西,表里如一的东西。
几个壮实剽悍的狱卒推着我穿过走廊,然后把我一个人关进了一个小房间。屋里肮脏不堪,灯光却是明亮异常。几分钟之后,另一帮狱卒簇拥着一个神态威严的痩脸男子走进屋来。那个人留下两个人,把其他人都打发走了。我问他是否可以帮我带句话给奥本索总督。
「总督知道你被捕了」
我愣愣地说:「他知道?」
「我的上级当然是遵照三十三巨头的命令采取行动的。现在我们要对你进行审问。」
那两名狱卒走过来抓住我的胳膊,我一边反抗一边愤怒地说:「我会很配合地回答你们的问题,你们大可不必威胁我!」瘦脸家伙对我的话不予理会,又叫了一名狱卒过来。三名狱卒把我绑在一张可拆装的桌子上,脱掉了我的衣服,然后给我注射了一种吐真药。
审问持续了多久,问了些什么,我都一无所知——审问期间,我在吐真药的作用下丧失了自我意识。恢复意识之后,我对自己在康德尔夏登监狱到底待了多久也很茫然。根据我的身体状况判断,也许是四天或五天,但我无法肯定。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现在是哪月哪天都没有了概念,好久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方。
现在,我坐在一辆商旅卡车里。这车跟之前带我穿过卡加伏山脉到达里尔的那辆车很像。不过那次我坐在驾驶室,这次则是坐在车厢里。跟我在一起的大约有二三十人,具体数目很难说清,因为车厢里没有窗户,只有后门那儿有一道窄缝,用四层厚厚的钢丝网挡着,能够透进一些亮光。我恢复知觉之前车子肯定已经开了一阵子,因为每个人的位置基本上都已经固定下来,排泄物、呕吐物和汗水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弥漫车厢。车厢里的人彼此都不认识。谁也不知道我们要被带向何方。很少有人说话。这是第二次,我跟一群逆来顺受、陷于绝望的欧格瑞恩人一起被锁在黑暗之中。现在我终于意识到,我来到这个国家的那头一个夜晚,上天就给我了一个征兆。我舍弃了那个黑暗的地窖,想到地面上、到光天化日之来下追寻欧格瑞恩的实质,却没有一样东西看上去是真实的。
我觉得车子是在往东开,后来搞清楚了其实是往西,向着欧格瑞恩的腹地深入。但往东开的感觉总是无法消除。人到了另外的星球之后,对于磁场的感觉和方向感都会错位;如果你的心智没有或者无法纠正这种错误,内心深处便会产生极度迷乱的感觉。
当天夜里,车上死了一名乘客,肛门和嘴部大出血而死。他的腹部也许被人用棒子打过,也许被人踢过。没有人采取抢救措施,也根本无法抢救。几小时前,有人给了我们一个装着水的塑料罐,水早就被大家抢着喝光了。那个人刚巧挨着我坐,我让他把头靠在我的膝盖上,这样他的呼吸可以畅通一些——他就保持着这个姿势死去了。我们每个人都是赤身裸体,不过他死以后我就有「衣服」了一一他的血涂抹在我的双腿和双手上,干了之后就成了一件僵硬的褐色外套,可惜一点也不暖和。
夜间的寒意愈来愈浓,我们只能紧靠在一起相互取暖。那具已经没有任何用处的尸体被推到一边。其他人整个晚上都挤成一团,颠簸摇晃的动作也都是一致的。我们这个铁盒子里一团漆黑。我们应该是行驶在某条乡村公路上,后头没有车;就算你把脸紧紧贴在那张铁丝网上透过门缝往外看,也只能隐约看到黑暗和飘落的雪花。
飘扬的雪、刚刚降落的雪、降落已久的雪、雨夹雪、再次结冻的雪……这些在欧格瑞恩语和卡亥德语中都有各自对应的专有词汇。据我的统计,卡亥德语(我对这门语言的掌握要比欧格瑞恩语好)中用以表达不同种类、不同状态、不同阶段、不同性质的雪的词有六十二个。这还只是描述已经降落下来的雪,此外,还有一系列表示不同降雪方式的词,一系列表示冰的词,二十多个表示温度范围、风力强弱、降水类型的词。那天夜里,我坐在车上,努力在脑子里把这些词罗列出来。每想到一个新词,我就把列表再回想一遍,将这个新词按首字母顺序插进去。
天亮之后,卡车终于停了下来。大家冲着门缝外大嚷:车上有一个死人,快来弄走。我们轮流叫喊着,一齐用力敲击车厢的侧边和车门,把整个铁盒子弄得暄嚣震天,连我们自己都无法忍受了。没有人过来。卡车就那样静静地停了几个小时。最后,外面终于有了声音,卡车摇摇晃晃地从一片冰面上滑过,重新上路了。透过门缝,可以看到外头阳光充足,已经快到中午了,我们现在正行驶在一片树木繁茂的丘陵上。
卡车继续行驶了三天三夜——从我醒来之后算一共是四天四夜。卡车没有在检查站停靠,我想它也许根本就没有经过任何市镇。卡车没有确定的行走路线,一副很隐秘的样子。有时候会停下来交换司机、给电池充电;
还有些时候停的时间比较久。至于为什么停,坐在车厢里的人就无从知晓了。有那么两天,车子从中午一直停到天黑,似乎被遗弃了,不过到了夜里又重新上路。有一天,大概在中午的时候,有人从门上头那个活板窗里递了一大罐水进来。
加上那具尸体,我们一共有二十六个人,也就是十三对。格森人常常以十三、二十六、五十二为计量单位,肯定是因为二十六天的月亮周期构成了他们亘古不变的月份,也同他们的性周期基本吻合。那道铁门相当于我们这个车厢的后墙,那具尸体被扔到那边,紧贴着铁门,这样可以让它处于冰冻状态。我们其他人每人都有自己的位置,这个位置就是这个人的领地,白天我们都在自己的地方或坐或躺或蹲;到了夜里,严寒难耐的时候,大家便一点一点聚拢,最后变成拥有共同空间的一个实体,中间温暖,外围冰冷。
车里的人都很好心。大家觉得我和其他两个人——一位老人和一个咳嗽非常厉害的人是最不抗冻的,所以每天夜里我们三个人都是待在二十六人团体的中央。这个位置最暖和,而且不是我们争来的。每天夜里,我们很自然地就待在这个位置了。人类尚未失去的这份善良真是一样宝贵的东西。说它宝贵,是因为当我们最终赤裸着身子待在黑暗和严寒中时,这就是我们拥有的全部。我们这些曾经那么富有、那么有权势的人,最终也只剩了这么一点点仅存的善良。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予他人。
虽然车上很拥挤,大家挤成一团以度过漫漫长夜,彼此之间却还是很疏远。有些人因为药物变得麻木,还有些人也许原本就不善于社交。不过有一点还是很奇怪,这二十五个人当中,没有人对全体人员说过话。大家都很善良很坚忍,始终保持着沉默。我们挤在这个阴冷黑暗的车厢里,人人都可能死去。我们不停地相互碰撞,随着车子一起摇晃,彼此挤作一团,吸入别人呼出的气体,像生火一样将所有人的热量聚集起来——不过彼此还是那么陌生。同车人的名字我一个都不知道。
有一天,我想是第三天,卡车停了好几个小时。我想他们是不是要把我们扔在一个边远的地方,任由我们自生自灭了。这时候,车上有一个人开始跟我搭讪。他给我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故事发生的地点是欧格瑞恩南部的一座工厂,他曾经在那儿工作。他跟我讲他是怎么得罪了一个工头,由此便麻烦不断的。他不停地说着,声音低沉柔和,一只手一直搭在我的手上,似乎是为了保证我能集中注意力。太阳西斜,车子突然转过一处路肩,一道光柱透过那道窄窄的窗缝射了进来;突然,在车厢里我们也能看清东西了。我看到跟我说话的是一位姑娘,身上脏兮兮的,不过很俊俏,脸上是麻木倦怠的神色。她一边说话一边仰视着我的脸,带着羞怯的微笑,希望能够得到我的安慰。这个年轻的欧格瑞恩人正处于克慕期,对我动心了。就这么一次,有人向我提出了索取的要求,可我却没法满足对方。我起身走到窗缝跟前,佯装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瞧一瞧外面,很长时间都没有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