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能透过这短短几个字想象出对方落笔时候的神情,大概是略微皱着眉,轻而缓慢地写着字,以免弄坏脆弱的纸面——五官端正利落,却在昏暗的灯光下勾出柔软的阴影,眼睛里含着水似的缓慢晃动的专注……
想哪儿去了。迟扬摇摇头,对自己大早上匪夷所思的想象力嗤之以鼻,低头漱口。
他其实不想去学校了,可惜家里没有饭菜,这个小区送外卖又格外麻烦,得自己去门口拿。迟扬看了一眼钟,终于还是决定晃悠到学校呆着,好歹食堂有饭吃。
不过两站路的距离他慢慢悠悠走了将近半个小时——少年人身高腿长,简单利落的一身黑,眉眼轮廓清晰而深邃,带着与年龄不符的英俊感,和他张扬又吊儿郎当的气质揉在一起,擦肩而过的小姑娘都会有意无意地放慢脚步。
他习惯了别人复杂的目光,有时候还会揣测这些人心里的想法——说不定是在猜他脱了外套有没有花臂纹身,或者是刚从哪个群架现场出来。
可惜迟扬连个耳洞都没有,身上也只有小时候挨揍留下的旧疤,花臂听着是挺霸气,就是傻了点儿,还疼。
他这短短十几年挨的疼也够多了,犯不着跟自己过不去。
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他脚步一顿,薅下耳朵上挂着的蓝牙耳机,面无表情地在后门口站了一会儿——他要是没记错,现在应该是午休前的自习时间,怎么里面动静这么大。
如果迟扬早来十分钟,就会看见昨晚那个收拾起烂摊子滴水不漏、笑意温和周全的好学生是怎么一脚踹翻课桌,把他同桌那位按在墙上掐着喉咙逼问的了。
甚至可能会意识到这一幕似曾相识,何弈应该是昨晚从他那现学的这一招,并且运用得十分顺手,招呼人腹部的拳头被两个人拉着劝架才勉强松开。
他会听到少年压抑在喉咙底里危险的话音,带着野兽才有的孤注一掷,甚至藏着沙哑的哭腔——即使这时候何弈也不会吐出脏字来,只是红了眼眶,一遍遍厉声质问:“再说一遍,谁是孤儿?”
可惜现在迟扬只能隔着一道门,模糊地听到挨揍那位的辩解,说他没说孤儿,是何弈听错了。
听见这两个字的时候迟扬眉头一跳,嘴唇动了动,吐出一句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脏话——要不是确定这个班没人敢跟他作对,他都怀疑这话是有意说给他听的。
他们班主任出差,临时替班的英语老师是个小姑娘,皱着细细的眉毛,看那模样都要急哭了:“何弈,你是班长,怎么能带头打人呢……老师知道你有苦衷,但这也……”
何弈低着头,视线紧紧锁在翻倒一地的课桌和课本上,语气如常地打断了她:“应老师,他先侮辱了我的母亲,可以调监控,周围听到了的同学也可以作证——我家是单亲家庭,我母亲一个人抚养我长大很辛苦,我不希望她被人无端侮辱。”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没有什么表情,甚至话音都逐渐变得温和下来,像是把自己一点一点纳回了往常好脾气的壳里,叙述着一件遥远而与他无关的事。
迟扬靠在敞开的教室门口,听到这里却下意识一挑眉——昨天不是还说他爸妈都在家么。
何弈始终背对着他,低着头,肩膀脊背却展得平整笔直,露出的衬衫后领干净熨帖,仿佛那一地狼藉与他无关,同学脖子上触目惊心的指痕也与他无关。
他没有等老师再说什么,又平静地解释道:“他要抄作业,作为班长更不能带头把自己的作业交给别的同学抄,所以我没有同意,之后他辱骂了我的母亲,我一时冲动……老师,我不是这样的人。”
最后一句话里恰到好处地带上了点儿委屈,换个人来也许就是无理取闹了,偏偏何弈平时的确处处与人为善,成绩又好,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几乎是轻而易举地拨动了天平,重重压到了对他有利的这一边。
能把“你妈死了,你个孤儿”一类的话这么文质彬彬地翻译出来,也是个人才。迟扬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前排已经有同学注意到他,正胆战心惊地游移着目光,不知该往哪里放。
教室那一头的闹剧已经平息下来,无可辩驳的事实摆着,何弈又是一副“怎么我都认就是不认错”的态度,微妙地掺着令人母爱泛滥的倔强,代班主任犹豫良久,终于叹了口气:“老师知道了……那,徐海洋,你给何弈道个歉,老师就不追究了,这样可以吗?”
“还有你们两个人这个情况,同桌也不能继续当了……”她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让优秀的学生去最后或是讲台旁独自坐着不合适,但教室中间空缺一位又太突兀,“哪位同学愿意换个位置?”
她到底是新老师,如果换一个有经验的老教师,至少不会在这个时候做这种安排。一时无人应声,只有徐海洋嗫嚅的道歉短暂响起,何弈则自始至终低着头,没有说话的意思。
“你们……”
“老师,”迟扬甚至没想起来这小姑娘姓什么,靠在门上大剌剌得挥了挥手,浑然没有注意转向他的几十道视线,只是越过人群看着何弈的方向,笑着说,“我跟他坐吧,让班长辅导我呗。”
他靠在那里,嗓音清朗,却也是懒洋洋的,像阳光落到最后一寸,即将没入荒芜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