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琦瑶给薇薇准备嫁妆,就好像给自己准备嫁妆。这一样样,一件件,是用来搭一个锦绣前程。这前程可遇不可求,照理说每人都有一份,因此也是可望的。那缎面上同色丝线的龙凤牡丹,宽褶复裥的荷叶边,镂空的蔓萝花枝,就是为那前程描绘的蓝图。你看那百货公司床上用品柜台前挤来挤去的女人们,有一大半是来买嫁妆的,不是为自己也是为女儿。她们看上十家也买不下一样,她们买下一样可就是做成了一件大事,谁能知道这里的心意啊!王琦瑶从没给自己买过嫁妆,这前程是被她绕着走过的。她走出老远四下一看,却已走到不相干的地方。不过,她可以替薇薇买嫁妆,可是有时候也会想:薇薇的嫁妆与她有何相干呢?于是,她热一阵,冷一阵的。这么断断续续买下的东西,却已存够有两三个箱子。晒霉的日子,一打开来,全是新东西,在伏天的大太阳下闪着耀眼的光彩。没什么来历,也没什么根基,却有的是前程。王琦瑶也是不忍细看,因知道都是没她份的。她把窗户都打开,太阳和风进来,房间里充满了一股新东西才有的气味,没沾过人气的气味。王琦瑶也会有一刹那间的喜悦,那多半是忘记谁是谁的时候。新东西总是叫人高兴,什么都没开始的样子。
现在,薇薇将嫁妆从王琦瑶手里接过来了。一下子拥有一大笔财产,心里便觉着十分富足。她每日都要翻一翻,看一看,再和王琦瑶讨论讨论。遇到对东西的质地有怀疑,又相持不下的时候,她们便一起做一个小试验。拔一丛绒毛,点上火,看它燃烧的状态和速度,以此辨别是否纯羊毛。当她们并拢了头专注地看,两人都有些像孩子。张永红也来参观薇薇的嫁妆,一边看一边暗暗与自己的比较。张永红不知从何时起,就将买衣服的钱省下一半,用来买嫁妆。虽然是走马灯一样地交着男朋友,一个个都是过眼烟云,这一份嫁妆却月月年年地积累起来,天长日久的样子。张永红惟有积攒着嫁妆的时候,才觉得自己的未来依稀可见。其余则是一片茫然。薇薇的嫁妆中有一顶珠罗纱蚊帐,王琦瑶将它抖开,与张永红各拽一头地张开。薇薇一头钻进来,隔着纱帐,真的成了一个新娘。王琦瑶与张永红对视一眼,有一种同情在两人之间升起,很快地闪开了眼睛。
再接着,薇薇要做衣服了。王琦瑶为她选的是一块西洋红的女衣呢,托严师母找一个做西装的裁缝。这天,裁缝来了,给薇薇量尺寸,边上站着王琦瑶、张永红,还有带他来的严师母,七嘴八舌地出主意。那裁缝便说:究竟你们是裁缝,还是我是裁缝?于是她们都笑,说:好,好,不说了。可只过一会儿,就又忍不住了。只有薇薇不声不响,很矜持地站着,由他们摆布,是今天的主角。这主角似乎是不期而至,稀里糊涂就当上的。要说她是对结婚最木知木觉,而金玉良缘就是专派给这种木知木觉的人的。越是刻意追求,苦心经营,越是不达。这就叫做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为给西洋红西装配皮鞋也花了大力气。先是想当然地买了双白的,穿上却觉得头重脚轻,还有些乡气。再配黑的,压是压住了,却压得过头,一身艳丽到此为止,画了个句号,弥漫不开了。于是再动脑筋,还是练脚劲。几乎跑遍全上海,终于觅到一双同是西洋红的皮鞋,略深那么一点,却是朝着一个方向深去,这才画龙点睛,且又天衣无缝。然后是发式的问题,这是王琦瑶说了算的。她提前一个月叫薇薇去烫了长波浪,然后,每隔一周修剪一回。临到喜期,头发便似烫非烫,翻卷自然,梳起披下总相宜。
此时此刻,薇薇已不知多少次地在镜子前装扮成新娘。每逢这时,王琦瑶便暗暗惊叹,想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一旦做起新娘,竟会焕发出这样的光彩。这真是花朵绽开的那美妙的一瞬,所有的美丽都偃旗息鼓,为它让道的。这是将女人做足了的一刻,以前的日子是酝酿,然后就要结果。这一个交界点可是集精华于一身的。
现在,要缝被子了。王琦瑶来到严师母家,对她说:你知道,我这样的女人是不能缝这鸳鸯被的,严师母你儿女双全,大富大贵,薇薇要有你百分之一的福分也好了。严师母二话不说,叫上她家的保姆便来到王琦瑶家。让那保姆帮她铺展被子,随后就一针一线缝了起来。王琦瑶远远坐着看,不动一点手。严师母让她帮扯一根线,她也不扯,说:严师母,你知道我是不能碰的。严师母说:你倒找到偷懒的道理了。心里却有些凄然,因有那绍兴女人在场,也不好多说什么,又埋头缝着。中午,那保姆回去,自己则留下吃饭。闻到厨房里传出的菜香,恍然觉着时间倒流回去,又是多年前的情景,许多谜语涌上心头,都是搁下不提的。等饭菜上桌,两人面对面坐下,严师母开门见山就问:薇薇结婚,要不要叫她爸爸知道?这句话因是有二十多年时间作缓冲,所以并不显得突兀。王琦瑶笑笑说:她爸爸死了。然后又加一句:死在西伯利亚了。两人都笑起来,几乎喷饭。严师母说:你也要做件新衣服,薇薇结婚那日好穿。王琦瑶就说:人是个旧人,穿什么新衣服也没用。严师母说:那你也去当新人好了。说罢,两人又笑。笑过了,严师母正色道:其实,我也不全是说笑话,薇薇走了,你一个人就要冷清,不如找个伴呢!王琦瑶便问:你说找谁?
被子缝好,一天也过去了,薇薇的婚期又近了一日。由于临近春节,人们都在置办年货,送旧迎新,更为这婚礼增添了气氛。小林放了寒假,却又参加了一个英语班学习。他父亲在美国的旧同学,已为他作保,他准备读完这个学年,拿到大学二年级的学分,便去美国读书。结婚也是去美国的步骤之一,有配偶更容易得到入境签证。想到这,王琦瑶不觉感到忧虑。可薇薇自己却正相反,小林去美国,是比结婚更叫她兴奋。结婚是每个人都要结,去美国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去的。甚至不需要想到将来小林会把她也办到美国去,仅仅是小林一个人去,已足够她激动了。因是要走,所以就有些临时观点。新房是做在朝西的小间,家具也是用旧的。可是,结婚毕竟是叫人欢喜,这欢喜重复多少遍也不会褪色的。小林学习英语空下来的时候,便和薇薇出去,逛马路,吃西餐,看电影。知道结婚就在眼前,难免会有一点小越轨,可也不要紧。在那人家的门洞里和公园的犄角里,能干得出什么大事?也有一些时间是在王琦瑶家度过的。他们说着美国,人没去心已经飞去了。王琦瑶也是喜欢美国的,她喜欢的美国是好莱坞电影里的。喜欢是喜欢,却知道是个故事,可望而不可即的。那两个却是当现实来喜欢的,有许多计划要在那里实施。王琦瑶插不进嘴去,只觉得他们的美国很乏味,比不上好莱坞的一半。
这一天,小林来的时候,薇薇不在家。王琦瑶说:小林你坐坐,吃过午饭薇薇会回来的。于是小林坐下了,拿一张隔日的晚报翻看。王琦瑶钩着羊毛衫,问他酒席订了没有,在什么地方。小林说他母亲正要问王琦瑶,她们家要几桌。王琦瑶想她的娘家人请也未必到,其他的关系,就只有一个严师母了,虽不是十分投契,却是几年来一直没断过来往,也算得上半个长相随了。就说,要不了一桌,只她一个再加严师母一个。小林说:严师母是要请,但她是朋友,难道就没有亲戚了吗?王琦瑶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只有薇薇一个亲戚,现在也交给你了。这话出口,彼此都有些感动。小林说:将来,你和我们一起生活。王琦瑶站起身,将手里的开司米一搁,说:那怎么行,还有你父母呢!然后就走进厨房。小林忽有些难过起来,即将到来的喜期似也罩上一层伤感的影子。这时候,他发现,这房间里的五斗橱、梳妆镜,他小林所赞叹的“老货”,其实都蒙着这样的影子,说它“老”,其实不是,而是“伤怀”。有薇薇在,他还不觉得,薇薇是将生活大把大把挥霍的,而这“伤怀”却恨不能伸出手去,抓住流逝不返的时光。这也是她们母女的不同了,薇薇是用完算数;王琦瑶用的时候悉心悉意,用完了却不能算数。其实不算数又如何?分明是不由己的事情,到头还是苦自己。
结婚那一日终于到了。早上,两个新人就去天开照相馆拍结婚照,王琦瑶陪着去的。婚服是照相馆出租,不知上过多少人身了,是照那最大的尺码缝制,兜头套上,再用大头针沿着身子一路别下来,从头做一件也不过这样的工程。但那白纱裙终是处子的表情,无论多么不合身,也是合乎情理的。薇薇变得十分安静,由着王琦瑶整理修改。那裙裾堆在脚下,一堆雪似的。王琦瑶的手在其间出入,感觉到那纱绉的潮湿,大头针的针头又有些秃,很难刺进去。不一会儿,她手心里出了汗,额上也出了汗,眼前有些恍惚,不知白纱裙里的人是谁。她抬起头,看看前面的镜子,镜子里有一个公主,美丽而高傲。镜子上方有一盏电灯照亮着,窗户叫布幔遮住了,镜台上放了一把缠着头发的发刷。照相馆的化妆间里有着一股幽秘的气息,包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小手腕,比如,婚服的腋下那两排密密麻麻的大头针,还有裙裥里的大头针。头发也是做过手脚的,地上散落的发夹就是证明。现在,这一袭婚服可说是天衣无缝了,再披上婚纱,瀑布般直泻而下,几乎成了天人。
灯光大明的时刻,王琦瑶是坐在暗处,几乎成了个隐身人,没人看见她。灯光聚集处,是另一个世界,咫尺天涯的。王琦瑶忽然想:今天她真不该跟着来的,来也是做看客,看的又是不想看的。她明知道照相馆这地方是骗人,却还是要上这骗局的当,几十年也不觉悟。那灯光骤地冥灭与骤地照耀,使她的心也是一明一暗。这灯光其实是她最熟悉的,此时却离她远去。她分明看见摄影师的嘴动着,却听不见一点声音,新人们的声音也听不见。后来,他们终于走下场来,换了另一对上场。她替薇薇解下婚纱,大头针撒落一地,发出幽秘的嚓唧唧的声音。脱裙子的时候,薇薇的口红抹上了白纱绉,给这婚服又添一笔历史。裙子堆在地板上,是一个巨大的蝉蜕。走出照相馆,已是中午,就到国际饭店十一楼吃饭。三个人都有些疲惫,不怎么说话。望着窗外的天空,无风无云,无边无沿。然而,只要将目光向下移一寸,那连绵起伏的屋顶便涌入眼睑,嚣声也涌入耳内。这天空和这城市似乎两不相干,自行其是,黄浦江也是自行其是,总是流淌,却流淌不尽。不晓得谁是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