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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抗日战起(第1页)

民国廿六年(一九三七)七月的一日,我从杭州上莫干山不久,接庐山管理局局长谭炳训君快信说,他奉命为我寻了寓所,我将被邀参加在牯岭召开的庐山谈话会;此会议中有不少膺白的朋友们参加,张岳军先生夫妇不日可到云云。同时范石生先生由牯岭致书上海徐鹿君先生,请其送我到九江,他将下山到莲花洞接我。

朋友们的不弃和想得周到,令我感激。我这次上莫干山是怀着极沉重的心情,踌躇趑趄而后至。半年来为膺白葬事,和陪亲友去扫墓,我虽已到过庾村几次,上山这是第一次。白云山馆一草一木,片纸只字,都有深长历史,其滋味只我二人知道,若不为庾村工作,前途尚远,我实在无勇气面对这些情景,再至其地。我既已在膺白病榻前说过壮语,这些壮语言之容易,我内心曾几次怯弱退缩,究竟是生死之盟,我不能不守。我将以庾村工作为我后半生的寄托,则这个山顶是我无法逃避之处,我是不得已而来,既来即不想再走。且我还有什么意见可对政治贡献!政治二字,我见而生畏,闻而厌之。陪我同住在山的计仰先(宗型)夫人汪吟霞,虽一再劝我不妨一行,她的好意是劝我不要离群索居。我斟酌而后,不离群的道路甚多,此路我不再走了。写信谢了谭、范二君盛意,并请代将我的愚忱陈报所有关切我的人。

芦沟桥事变起,中国对日本,除抗战已无他途。在此一年多以前,膺白和我在庾村,他亦看到局势已无可挽救,一日忽问我:“如果大战爆发,我二人将做些什么?”我请他先说,他说:“我们夫妇年代不算太短了。中日开战是中国存亡关头,我不想要自己看见战争结果,任何事,任何去处,只要为国家有一点滴之用,不惜拼此一命,不能顾你。你则如何?”“拼此一命”四个字,他用极沉重之杭州音说出。我回答他:“奔走呼号的事我不擅长,我将在有缘而方便之地区,对壮丁们留下来的老弱,做点安慰鼓励工作。倘有机会教书,愿从史地二门激发下一代的爱国心。年来国、英、算三门功课占去读书大部分时间,其中国文实亦徒有其名,不被重视。史地二门钟点既少,青年不感兴趣,时空的观念模煳,对事看不准确。有什么方法对此有点贡献,我极愿为。”这一席话成了我们最后一次的“各言尔志”。膺白已经没有机会再拼其一命,剩我一人,循此心愿摸索,抗战八年岁月,我战战兢兢依着这条路走。

八月初,战事快到长江,上海市银行经理朱达斋(豪)先生来电话,劝我返沪为个人生活作个安排。他的好意很动我心境。我一向不负经济责任,社会上真的赤贫和暴富滋味,都不了解。我亦不善理财,买国家公债存在本国银行,由银行代管公债还本付息的事,极方便且亦极安心的一件事了。膺白在时就这样,我不必操这条心。现在家已破,国濒危,在一面说,我理财何为?有何法?又一面说,我不但须对自己负责,肩膀上,志愿里,还有其他责任需要我负,我不能逃避。我只得匆匆赴沪。这是我搬家杭州后第一次到上海,住在善钟路赛伏公寓伯樵、仲完家。依照达斋先生建议卖去公债,照一般人当时布置办法,从金子、美金票到银元、银角,我每样有些。莫干小学校董朱炎之(炎)先生是我姨夫,与我同行到沪,曾提醒我应否将学校基金换成外汇。我考虑而后,这学校基金是膺白颇费心思的一个布置,用国家公债作教育基金是双重的爱国观念,我当时参与其事,赞成其主张。我如何在此时忘记这点精神?这点愚忠后来吃了大亏,弄得一文不值,我对不起学校,自己亦十分颠倒,以求补过而难能。

仲完极劝我租屋留沪,她为我着想,租界总较安全,出路亦容易。我的想法,只有在前进中求安全,安全的本身是不安全的。吾人过一日有一日的交代,于心可安,时时在忧愁中过日子,有何趣味?我无论如何解说,她不放心。这时各地到上海觅屋的人日多,托她的人亦不少,她甚至先急我的亲友,而搁后她自己的姊妹,我甚为感动。恰巧她所住公寓的下一层,有屋空出,她是七楼两间卧室,空的是六楼一间卧室,我即租下,她放了心,我仍回莫干山。

我返山不久,八一三沪战爆发,大家明了这是延长持久的全面战争。山上的人都镇定有秩序,不随便说话,每日下午到邮局门口候信件报纸。邮局一个胡姓职员最先看到报纸,常对众演说战况。他叙述宋哲元军队在廊坊与敌争持的勇敢情形,如同身在其境,大家以为他所知独多,心焦的时候就去访胡大海。“大海”是人们给他的绰号,听他说说亦好。可惜山上的人正欲募捐慰劳,而敌人已在平津成席卷之势。

我家有收音机一具,每日许多人来坐听广播的战事消息,熙治随听随录出,分送给听不到消息的人家。一日,听到政府募集救国公债消息,我家大小主客都踊跃应募,学校师生更集款输送慰劳品、救济品,有人想到秋尽冬来需御寒之物,能做针线的人开始缝棉背心送前线兵士。一日又听到政府提议捐献不动产为救国捐,这消息立刻打动了我的念头。我愿捐献我惟一的住宅,并其中所有比较值钱之物,我亲自起电稿曰:

南京蒋委员长蒋夫人勋鉴:连日闻前线将士奋勇杀敌卫国情状,心血为之沸腾。残生有终天之恨,兼人之愤,无以报国,谨将杭州住宅,除书籍及一部分纪念品日用品外,所有房地器具字画陈设,一并献之国库,以供抗敌之用。现居莫干山,以上捐件应与何方接洽?谨候示遵。沈景英敬。(廿六、八、廿四)

不数日接回电三通曰:

杭州周市长探转黄膺白夫人:敬电诵悉。毁家纾难,为国牺牲,高义热忱,足以振励国人,而慰膺兄于地下,无任钦佩,容确定办法后,再行电告,以副隽意,中正俭京。(廿六、八、廿八)

周市长探转黄膺白夫人:兹电朱主席骝先接收台端所捐各项房地器物,即请台洽,中正艳京。(廿六、八、廿九)

周市长探转黄膺白夫人:敬电诵悉。吾姊热诚救国,慷慨毁家,义声所播,不但女界同胞人人感动,而我将士亦必闻风兴感,奋勇救国,以慰膺白先生地下之志也。感佩无量,特电奉复。妹美龄艳京。(廿六、八、廿九)

我已经毁弃从前密电本,亦久不发电,我的去电系托浙江省政府代发,送交浙江省财政厅长程远帆先生。远帆先生曾把我的电报压住一日,亲自到山劝我再考虑;他说:“自己立锥之地总须顾到。”这意思实可感,另外的亲友知道了亦有同样好意相劝,我不复瞻顾,电仍发出。这时,我体会到文字中“义不反顾”四个字的意味,明知朋友们是好意,终将自己一个痴愿冲过这些好意,是要点勇气的。

从此以后,我个人亦有一件小事改正,我的名号划一,以后我只用“亦云”二字了。

我捐屋的决心,有积极消极几个理由:其一我与膺白,为其职务故,所感所尝日本军人滋味最多,隐痛与敌忾心比人更甚。其二亦为其职务故,被一般人所误解,以为不主战即是主和,主和即是甘心屈辱。今烽火既起,国家的政策已定,战只有向前,各样的力量愈大愈对国家有益。“人心”是极重要的一点,我为膺白代表此意,首先提倡,以示抗战决心。此外,有些人不知吾家平日生活状况,以为总有点家藏珍物古董,我借此公开,与社会共见。自在山发出电报后,我自己即未再到此屋,不但至战后,即到现在,我未尝再经过此屋,进过屋门。膺白为我喜欢杭州西湖,且与庾村往来方便而建此屋;我为膺白喜欢建筑,建筑是他最磨功夫之娱乐,而鼓励成此屋;这所屋是吾家南南北北前后住宅中自己购地建筑,亦是最讲究的一所。设计既定,膺白对我说:“离家乡数十年,一无成就以报桑梓,乃造屋以炫后辈,中心惭愧。”于是我们决定用此屋时,尽量改变我们闭门孤僻习惯,务多开门与当地人接触;不用此屋后,赠给地方作公益之用。膺白遗嘱还提到我们此约,我今不过提早,用在当前更紧要关头而已。

我得到许多亲友的赞许;吾弟君怡在沪见报,首先来信说:“此举,虽在手足亦不能不表敬意。”在庐山几个朋友来信说:“闻讯,只有默然叹服。”我离上海时,有新银洋一包,是每年新岁用作儿童压岁钱之积存,托仲完代为随缘作有益之事。她来信曰:本拟代作救国捐,今戋戋者不再充公,已送银行入我户内;其时政府重申禁令,不得私藏银币也。吾家所有字画,大半系年节生日亲友们的赠品,我一一报告:“所惠赐,襄成义举。”江浙撤退匆匆,未有机会善用此屋,当时我所交出器物,列一清册,今尚保存,签名者七人:我的代表人王大纲,接收保管者中央银行行长张忍甫,主任翁云生,监点者民政厅长阎幼甫,科长夏翀,财政厅长程远帆,科长汪筠。昔日空负痴心,今日絮絮记此,不胜惭愧。抗战后我见过浙江省主席黄绍竑的《回忆录》,提起住过此屋,一若不知此事不识其人者,故述经过。还有后来的事,下章再记。

莫干小学每年暑假在山上开暑期班,用公益会住屋上课。公益会是莫干山中国人的一个组织,全部住户分担造此会所,第一任理事长是膺白,第二任是叶揆初(景葵)先生,是住民公选的。暑期办学原是公益事项之一,由莫干小学校董会担任。这一年的八月底,正要结束山校而回庾村开学的时候,发见许多在山避暑之家不拟离山,孩子们需要继续上课,不但小学,还有不少中学年龄的男女学生。于是我与校长郑性白教导主任张竞心二人商量,拟在山上设立莫干小学分校,且添设临时中学。这“临时中学”四个字,后来在抗战八年中,以浙江而论,各地都有,然最先发起者是莫干山。山上不但有许多学生,亦有现成的教师。除性白、竞心,还有校董徐青甫、朱炎之、葛湛侯几位在山,我们商量之下,用莫干小学校董会名义筹备临时中学。这是连我六个校董的决议:由兢心担任教务,性白担任事务;一面通知在山各住户,一面由莫于小学校董会呈报浙江省教育厅,为学龄儿童紧急必要而如此办法,请求承认学生在临时中学之学历。住户的反应极快,不但读书的学生,亦有愿意担任功课的教师。教育厅的复文不得要领,大意不以临时办学为不当,但说明不能承认学历。官厅不设身处地在战时民众的一边,而只拘泥平时条文。幸亏家长和学生都不在乎承认不承认其资格,在山之家无人不来。从提议到开学,用极短时间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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