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李治的心彻底凉了。
他是抽泣着走向含风殿的,不仅因为害怕,更因为惭愧——通奸内乱十恶不赦,聚麀(yōu)同牝禽兽所为;宋之刘骏、齐之高洋皆因乱伦遭史家口诛笔伐,隋炀帝趁父卧病逼奸宣华夫人,至今还被世人唾骂,他一个温良恭谦礼让的好太子,怎会糊里糊涂地跟那帮人走上同一条路呢?且不论会不会被废,若把父亲气个三长两短,他还有什么脸做人啊!母亲在天有灵该多痛心呐!
李治浑浑噩噩脚步踉跄,所幸地上积雪甚厚,宦官宫人们瞧见却也不以为怪。他一步步走向殿门,离得甚远已看见里面情形——卧病甚久的李世民已有些脱相,昔日健壮的臂膀渐渐枯瘦,圆鼓的两腮已凹陷,头发大半已白,额头爬满沧桑的皱纹。而这位憔悴的病人此时正斜倚在靠枕上,瞪着一双充血的眼睛,狂躁地呐喊着:“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咳咳咳……”满地都是他摔的杯盘碗碴,徐惠慌里慌张地一边安慰,一边收拾着。
早晚要过这一关——李治咬咬牙,走进殿内。李世民兀自咆哮:“混账!通奸淫乱,不知羞耻,朕没有这样的孩子,把皇家的脸都丢尽了!”他如同一头身受重伤穷途末路的老虎,吼得那么哀痛,那么无奈,因为坐不起身子,两只手剧烈地颤抖,撕扯着身上锦被。
“父、父皇……”
“朕要杀了他!朕要杀……”李世民吼了一半,突然气力不接,继而身子猛然一挺——一口鲜血涌了出来!
“陛下!”徐惠、陈玄运都慌了,“快传太医。”
“父皇!”李治一声悲鸣跪倒在地,“孩儿错了,你打我吧!骂我吧!废了我吧!我不该……”最关键的话便要出口,哪知一个身影快步奔入殿内,不由分说拦住他——薛婕妤。
“太子,此事与你何干?”平素温和的薛婕妤此刻竟满脸惊恐,重重怕打着李治脸颊,“你胡说什么?清醒清醒!高阳公主与人通奸,与你何干?是高阳!是高阳!你一定是吓糊涂吧?别怕……”
“高阳……高阳妹妹?”李治喘了几口大气,渐渐领悟——原来是个误会。
薛婕妤长出一口气,把他搀起来:“别害怕,你是个好孩子,是最好的太子……千万别怕……”
李治猛然醒悟——原来窥见丑事的就是她!自己的师傅!
漫天乌云尽散,薛婕妤是绝不会泄露天机的——身为太子的启蒙老师,受长孙皇后遗命教养太子十余载,待李治像待亲儿子一般,若李治有个闪失,岂不是活活心疼死她?何况她侄儿薛元超自小就是李治伴读,两人关系亲密,薛家的前程都寄托在李治身上,怎可毁掉这条潜龙?
吐血的李世民上气不接下气,只顾大口喘息,徐惠等人也都忙于照顾皇帝,竟没人留心他俩的举动。李治身子一软,扎进薛婕妤怀里哭出声来:“师傅……”这是绝处逢生的庆幸!
薛婕妤抚着他的背,将李世民动怒的缘由娓娓道来:
高阳公主通奸完全是另一段公案。这位公主自幼就被李世民宠爱坏了,娇生惯养性情乖张。李世民把她指婚给房玄龄次子房遗爱,从一开始她就不愿意,嫁进房家后不侍奉公婆,与丈夫也不甚亲近。
房遗爱虽有些纨绔子弟的性情,但还算是个有抱负的男儿,惜乎相貌粗犷,显然不被高阳喜欢。新婚后不久,高阳游览终南山散心,无意中遇到了真正令她心动的人——执笔《西域记》的那位辩机和尚。
辩机堪称佛门奇才,是大总持寺道岳法师的得意弟子,少年早慧悟性过人,二十出头便已修行有成,才华横溢通晓梵文,更难得的是他还相貌英俊、谈吐文雅,俨然一落了发的风流才子。高阳一见怦然心动,这不正是她一心钟爱的“龙树菩萨”吗?
高阳当即便以休息为名要入辩机的兰若草庐。辩机区区一僧侣,岂敢开罪公主?虽觉不妥也只得应允。哪知这位公主再三调情引诱,辩机避不敢避躲不敢躲,又见公主娇艳美丽,半推半就,竟成苟且之事。此后两人几度幽会,如胶似漆难以割舍。房遗爱虽知自己绿帽盖顶,却也不敢得罪公主;高阳为表弥补,买了几名美女塞给丈夫,自此房遗爱竟不再过问。
后来辩机投会昌寺居住,又助玄奘译经撰文,颇有些作为。哪料有穿窬之徒夜入会昌寺,从辩机禅房中偷得一宝枕,后被官府抓获,查验赃物,发现宝枕竟是宫中样式。县府不敢擅断,上报朝廷,刑部详查此案,盗贼从实招来勾出和尚,继而急捕辩机查问,招出是高阳公主所赠。事情闹到这地步,倘若房玄龄还活着,大可上终南山私告李世民,君臣亲家一同遮掩,各教训各的孩子。可房玄龄已死,长孙无忌权倾朝野,巴不得房家出丑,严刑拷打逼问辩机,通奸之事就这么暴露了。事情虽然弄清,事涉皇家无忌也不知如何决断,一大早就派人报知李世民,于是才有这场乱子。
得知细情,李治哭笑不得——喜的是自己“一身清白”;悲的是高阳丑事暴露,气坏了父皇。
李世民喘息良久才缓过这口气来,再也无力发作,颤抖着传令:“辩机立即腰斩,凡与此事有关的房家奴婢都处死,高阳……唉!”父亲李渊、三个兄弟、三个儿子、十个侄子,或杀、或贬、或囚,他这辈子处置的亲人实在太多,难道最后还要再添上个女儿?
李治不得不说话了:“家丑不可外扬,况且高阳年纪尚小,您就给她一个改过的机会吧!”
“罢了!罢了!”李世民哀叹数声,“你去告诉高阳,朕没有她这个女儿,朕不想再看见她……”说完这句话,他紧锁眉头双目紧闭,昏昏沉沉似是睡了过去。
李治不禁冷汗直冒——方才父亲痛骂高阳那些话若放在自己身上也是一样,倘若自己偷情之事暴露,父亲是否也不认他这个儿子,不要他这个太子?可畏啊!
薛婕妤虽屡加暗示,毕竟没对李治把昨夜的事说破,这会儿见李世民已无大碍,忙又攥住李治的手:“太子仁孝天下尽知,千万不可辜负圣上厚望。来往奔波太操劳,不如把太子妃接来,替夫行孝以尽儿媳之道,太子再来翠微宫时也不至于太寂寞。好吗?”
“这……”李治不愿意。
“好吗?”
李治依旧不应。
“好吗?”薛婕妤死死攥着他手,声音已几近恳求。
李治凝望着师傅。十余年来含辛茹苦,跟亲娘也差不多了,见她鬓发苍苍满面忧色,何忍再让她老人家为自己担心?情人至爱与自己的前程祸福哪个更重要?李治万般无奈,沉痛地点了点头——以后有妻子在侧,他与媚娘的这段孽缘恐怕要断了!
二、命运之搏
贞观二十三年(公元649年),终南山翠微宫弥漫起绝望的气息。
所有人都能清楚地感觉到,皇帝的生命之火在一点点熄灭,然而高阳主公与和尚通奸的丑闻更似刮过一阵无情的烈风,把本已微弱的火苗几近吹熄,只剩下一团苟延残喘的余烬。自从那日动气吐血,李世民昏昏沉沉昼夜不分,似乎浑身精气都在那场咆哮中耗尽了。除了太子李治,在京皇子、宗室公侯、公主驸马也纷纷来探望,大伙心思都一样,只怕忽然某日就再也见不到这位伟大君王了。
武媚本已抱定必死之心,没想到平安无事,不免暗叫侥幸。可是自那之后,太子妃王氏堂而皇之住进翠微宫太子别院,与李治一起服侍皇帝。薛婕妤更是寸步不离地跟在李治身边——她虽然看到丑事,却也不清楚与太子偷情的是谁,但从李治惊恐的态度上足以断定是与父妾乱伦。翠微宫中嫔妃十几个,离着甚远隔着窗纱,脱得光光溜溜的也辨不出是哪个,李治又不肯说。三灾八难都已闯过,眼瞅着皇帝油尽灯枯,岂能在这最后时刻出问题?薛婕妤怕李治再做蠢事,只好对所有妃嫔都加提防。
春天到来了。林木抽芽青草茵茵,终南山上春莺啭啼,媚娘却与李治断了联系,别说幽会,连偷偷说句话的机会都不再有。哪怕含风殿中偶然遇见,只能惆怅对视,而四目相对也只可一瞬,必须立刻将目光移开,生怕被人瞧出破绽。如今食髓知味倾心已深,咫尺天涯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