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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龙虎山与洪信(第1页)

仁宗天子时期,遇到京师瘟疫盛行。天子听从宰相赵哲(照折)和参政文彦博的意见,做到“省刑薄税,祈禳天灾”。事情做过后,瘟疫转盛,没有得到有效解决。宋仁宗心系百姓,且没有自负王权、擅作主张;而是主动组织并依托大臣来商讨解决方案。百姓心目中的好人好臣范仲淹以此时参知政事的较低级身份,越级而不是严守等级次序提出解决方案。当时的科技手段不发达,针对瘟疫一事,时人认识里可用解决方案唯有祈禳天灾,只是需要提升应对等级,范仲淹建议仁宗天子采取非常规措施,动用天子权限才能影响的资源来紧急解决问题。高级官员没有阻拦范仲淹的越级申奏,仁宗天子也予以采纳。

《水浒》的故事从这里起笔(前面应该是说书人聚场子用的言语)。第一回已经极其精彩,同时许多信息还给后来道君皇帝治下的官员行为提供了参照。

此时仁宗天子的行为是紧守王权边界的,朝堂行动委托给专业执政人员来完成,不擅自干预;后文道君皇帝则主动安排非专业人士高俅进入朝堂,并支持高俅的越界行动。此时仁宗天子和文官群体以解决问题为先,并不拘泥官员级别,于是名臣得以越级申奏、建议获得采纳;后文则蔡京等人把持朝政,同样有名臣(赵鼎等)建议,却被蔡京驱逐。此时仁宗天子主动组织会议、心系百姓;后文道君皇帝则不曾独立主动发起议事,朝会则只遵循惯例、议事必由蔡京等人发起。这些都是这段话语给后文埋下的对照伏笔,大概也是作者评判里此时仁宗作为合格君主和后来道君皇帝作为不合格君王的主要区别。

单看这里,还值得注意的是,范仲淹提出解决方案时,用语是“宣”;而到仁宗天子执行方案时,用语是“宣请”。范仲淹作为臣子,经由天子宣天师,寓意是范仲淹恭敬守礼,其心目中认为天子地位高;而天子安排执行时,仁宗是有求于人,略微降低自己身份,以相对平等的方式来表达对天师的尊敬,并没有自高自大。如果反过来用语,则是范仲淹对仁宗天子不敬、仁宗天子对天师无礼了。这个态度问题也是第一部分内容发展的一个主要线索。

仁宗天子采纳建议后,“急令”“翰林学士草诏”,又急切、又谨慎自控王权边界;草诏之后,“御笔亲书,并降御香一炷”、“就金殿上焚起御香,亲将丹诏付与”,当众展现对天师的尊敬、对下传达好了自己的态度;洪太尉收到任务,也没有耽搁,“即便登程前去”,快速响应了天子要求、执行了任务命令。

洪信带着一份天子亲笔诏书、一柱御香启程。洪信到了信州,本地大小官员高规格迎接。随即安排人员先行通知龙虎山做准备。次日,官员送别洪信,洪太尉自己上山履行职责、独立完成交办任务。

龙虎山上清宫道士们也以高规格下山来迎接。洪信骑马到上清宫前,将到地方,下马以示尊敬;龙虎山以住持真人为首,接洪信到三清殿上,暂时将诏书居中供养。迎接队伍没有天师,洪信认为是正常的,没有说话;但到了三清殿上,洪信还没见到天师,开始连续追问。这里是《水浒》开篇第一次正式发生矛盾冲突。

洪信接到的上级任务,是仁宗天子安排来“宣请”天师的。仁宗明确态度是“宣请”:宣并不算是上下级命令关系;而请是邀请,意味着仁宗天子有求于人,且对方是天子希望与天取得联系的核心关键。《水浒》中是有神魔的,这里天师确实是超脱于世俗皇权的角色,虽然道场在宋朝境内,受宋朝官方制约,但至少天师本人游离人世,不能算天子辖下。因此,仁宗天子的“宣请”态度是合适的。那么作为天子的下级,最多是代表天子而来的使臣,洪信现在是踏入了天师的地盘,来传达天子的态度——而洪信连续发问的口吻、不够尊敬而是直指目标的言辞,透出的态度是:我来了,我应当直接见到天师,完成我的任务——这明显与天子要传达的态度不同。因为龙虎山只能看到洪信转达的态度,无法直接看到天子态度。那么如果不考虑洪信自身转达出了问题的话,那意味着天子只把完成工作任务放在首位、对合作方缺乏尊敬的态度、甚至于不把向天取得联系的关键核心放在眼里,展现出的可是一种对向天求祷、拯救百姓这事成也可、不成也可的无所谓态度,那这事情可不小。

上清宫的主事真人此时是为难的。从目前信息来看,天师多少是保持着架子的,安排住持真人和洪信对接。一方面,真人负责联系天师,基本算是天师的代言人,不可能太过委曲求全、弱了天师身份,那将连带整个龙虎山、他自己的身份地位也一并削弱了;另一方面,他人处尘世间,天师可以无视皇权,他则直接负责龙虎山上下道士们的世间生存,存在重重顾忌。本身接到山下通知后,龙虎山选择天师先不见面,就是保障天师身份地位的一环。但眼前太尉也许是无知、也许是故意,对天师的身份没有表现出足够尊重。龙虎山一方面必然不能直接屈膝相迎,损害天师声威;另一方面,龙虎山也不能过傲,毕竟自己这些人还是要生存在宋朝的管辖范围内;再有,龙虎山应该明白当下情形、根本方针上是愿意担任向天祈祷联系人的身份的。所以事情还是需要保障其顺利完成。最好的发展,自然是太尉能够主动改变态度、以尊敬天师的方式完成其任务,皆大欢喜;如果无法达成,其次的选择是区分使臣和天子,不要混为一体,对使臣哪怕适当教训、对天子依然需要完成配合;最坏的结果,那恐怕只能拒绝合作,同时安排龙虎山足够层级的人去东京面见天子解释原由、观察情形再决定下一步行动了。后两项发展,则超出了上清宫主事人的决断范畴,上清宫主事人不能替天师做出判断。

因此住持真人采取的态度起势是恭敬的:“向前禀道”、“容禀”、“再烦计议”,之后也一直是“禀”。这些肯定同步在身体上有配合的手势动作以表示尊敬。但是言语中虽然恭敬,实质让步则决不能做出。洪信第一问,没有用敬语,甚至是一副上级来检查下级工作的姿态,住持真人答复上先是抬出天师身份,并以道教天师合理的性情为由推脱,观察洪信反应;洪信第二问,也搬了自己背景,但用“得见”二字,已经意识到自己措辞不当,表现出了尊敬;此时事情有了一定回旋空间,但洪信的态度依然不够到位,超出住持的许可空间;住持真人态度继续保持恭敬,表示我们身份不够,不能处理这些事情,请你接受我们的招待——你再冷静冷静想想;招待过后,洪信第三问,态度已经软化,但核心诉求的实现方式尚未满足龙虎山要求;于是住持开始铺垫,引导太尉走向自己需要的方向;洪信端不住此前态度,表示理解,放弃了要天师来见的工作方式,终于开始正常陈述工作背景、来意,给出了足够尊敬的态度——如果洪信见龙虎山第一句话就说这个,他的目的恐怕早就实现,搞不好龙虎山只会让他斋戒沐浴,随后自行联系天师、而转天天师真有直接来请他见面、不需要经历爬山考验的可能;然而此时住持真人已经摸清了洪信底线,开始拿软肋挤兑太尉:“天子要救万民”——不是你要救、你只是执行人,应该达成上级要求;给出执行方式,并紧扣“志诚”二字,意思是你没有诚心为你上级做事,事情如果不成,闹到天子面前,后果由你承担——这是你违背你上级工作方式搞出的事。真人以此逼太尉走一趟上山路,抬高了龙虎山的地位。洪太尉必须证明自己和自己上级是同一立场,于是交锋失败,声明自己“从京师食素到此,如何心不志诚”,“依着你说”,全盘接受龙虎山的执行方案。甚至这里洪太尉还办事毛毛糙糙,不提前收集目标地的详细信息,近乎毫无准备地进入自己的未知领域。这轮交锋,住持真人先退后进、摸清把住了洪信的问题核心、几乎圆满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当然同时也埋下了任务完成后,太尉心有不满、择机报复的风险隐患。

太尉还是累了或者是娇贵惯了。第二天早上三五点,是道士们安排香汤沐浴和上山道具。住持真人言语提示前途风险“休生退悔之心”,太尉还没反应过来,没有抓紧机会向道士们收集目标地点情报,错过最后一次预备机会。

进入陌生环境,太尉开始表现心虚,进而尝试抱大腿——“口诵天尊宝号”。“纵步”而不是信步,心情紧张、急于直达目标。随后每一次内心抱怨、对任务、对上级、对天师不敬,都引来好一番吓唬。但好在太尉总算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虽然被吓唬时丢了丹诏和香炉,虎蛇过后,又都拾了起来,还是在坚持着要上山面见天师传递丹诏御香的。

洪信心态有碍、但至少能够坚持完成目标任务。龙虎山保持自己身价的目的已经达成,天师不需要或不好再继续端着架子考验,也不打算再积蓄太尉对龙虎山的怨气,等洪信拿好东西、整理好衣装,在半山腰就“笑吟吟”亲自现身来见太尉。

可惜洪太尉在天子身边长期傲慢,实在是缺脑子,也太不够警觉。“认得我么”这在洪信应该是调动可见资源为己用的习惯性用语,即我身份很高、你需要认得我、然后再按照低于我身份的方式来配合我的行动——这套话术后来戴宗在浔阳江边展现过成功效果。对这话,天师既不愿意掉自己身份,也不打算直接产生冲突,怎么回答都不是,所以“不睬”。洪信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反复重复。天师主动另开对话方式,主导谈话方向,并耍了个花头:自己服侍自己、听自己说话、主动对自己行为的可能性进行了错误猜想,给洪信提供了下山的台阶选择。

天师给出的说法太符合洪信的内心需要了,因此“你不要说谎”的实际含义是“不管是不是真的,你说谎就坚持到底,我要选择相信”。天师对洪信需要履行的义务已经完成,自重身份高于洪信,与洪信计较并无意义,笑笑就走。太尉继续自己给自己找坡下驴,甚至忘了自己手上的丹诏和御香尚未送出、任务完成条件还不算真正达成——这时牧童已经说了是服侍天师的,完全可以让他转交——而是自我欺骗完毕,下山开始放松自己,自高自大、和道士吹嘘计较。

此后洪信和真人交谈。这段话洪信按自己需要,在细节处有时扩大,有时跨接。说的拆开来都算的上是真话,组合起来则扭曲事实、达成欺骗效果。这是从古至今、国内外社会上老油条的常见惯用手法——只说对自己有利的部分内容。龙虎山阶段性目标已经达成,虽然洪信扭曲实情,但没有明显实质影响;真人没有继续和洪信产生矛盾的必要,言语都顺着洪信来说。龙虎山收了丹诏、烧了御香,认可了洪信的出差任务完成。

如果仅到这里,洪信回京交旨,龙虎山多少还是有隐患的。随即真人出面,邀请并陪同洪信游玩视察,给洪信抬面子。洪信见到龙虎山的尊敬态度,很是高兴。游山过程,洪信对锁着的伏魔殿产生好奇,一意孤行,放出天罡地煞。这一环节,洪信任务完成心态放松之时,好奇心之重,有些超乎常人;而住持真人全程的表现,则很值得玩味。

从洪信见到伏魔殿开始,真人的行为,表面上是阻拦,实际上有极大的推波助澜嫌疑。太尉见到伏魔殿,这算顺理成章;有了好奇心,可以理解。如果真人真要阻拦,该如何处理?对好奇心重的,有效做法应该是拿别的事务转移其注意力、拖延时间,等他自然消退,例如说“此殿年久失修,钥匙难寻,且等我们找找,随后再看;太尉请先看前殿景观,有某某景象,曾有某某高官或得道之士来过,曾留言以待有缘。太尉这边请”之类,再在事后乘反应不过来之时,以其他事项引其失去关注条件,例如“此时天色正好,山腰几亩田地花开正茂,正好请太尉赏花”,一段时间后“如今天色已晚,或是离上清宫已远,太尉何不信州府内歇息游玩,上清宫内无甚欢乐,太尉且请”让目标远离危险源;对已坚决锁定目标的,有效阻拦做法应该是提高其实施成本,让他慎重权衡利弊,类似于“太尉要赏玩自然无妨,依天师训令,需请太尉印章,写下文书、用印,上呈仁宗天子;并请信州府百姓家家焚香祷告三日,然后可开。开殿一应后果,需由太尉承担”之类;还可以以超出自己决断能力为由“此殿前朝天子曾有交待,若要开殿,需有当时天子印章和天师律令同时在场,方可生效”之类,转移洪信目标,让他转向上级,知难而退。

然而真人的阻拦行为却是这样的:“恐惹利害”、“恐有不好”,三番两次没新鲜信息。虽然算是阻拦了、是在描述问题后果,偏偏又描述的不明不白,不确切告知其严重等级(例如后来才说的“一百单八魔君”)。处事熟练的人如果用描述事发后果的方式来阻拦对方,一般以数字和事实来完成陈述、由对方自行判断(当然前提是对方有足够的判断能力)、导出他自己的主观认识,才能形成更好的效果。而用纯粹的形容词描述后果、想对被描述方强加认识,效果要差的多。在阻拦言辞重复的同时,真人还时不时把伏魔殿往蹊跷里描述,加重对方好奇心:“决不敢开”(甚至不是决不能开)、“誓不敢开”、“谁知里面的事”、“也只听闻”。

住持真人三番五次没新鲜信息的重复唠叨,越阻拦越引洪信好奇、越阻拦越惹洪信大怒。洪信大发官威、口出威胁,声称要追讨龙虎山道士们的度牒后,开殿的责任落实在了洪信身上。太尉威胁中“追了度牒”,是打击道士等出家人的根本有效手段。度牒是朝廷认可这部分人不从事社会生产、不服从社会常规管理、逍遥法外、享受独特权利的证明文件。度牒在手,则朝廷认可持有人按方外逻辑行事;追了度牒,则原持有人要受法度管辖、被剥夺方外的各项权利。追度牒的权力级别此时明显还很高。当然洪太尉就在朝廷中枢,确实够得着、威胁有效,可以起到强迫作用。

洪信的威胁揽走了全部责任,于是真人安排“将铁锤打开大锁”,并不花额外心思拖延时间,确保开殿的速度,同时也继续证明自己的无辜、加重洪信的责任。开了殿后,伏魔殿里满是黑气,大白天看不见东西。点了火把,殿里目标又极其明确,没有雕像什么的干扰视线,仿佛唯恐洪信认错了目标、好奇心持续时间不够。再凭借碑上“遇洪而开”,洪信仿佛迷了心,一口作气办到底,放出了天罡地煞。直到事情已成,真人才来明确告诉洪信后果是放走了一百单八魔君——明明前面自己是说“谁知里面的事”、端着不说明白,仿佛唯恐说早了真吓阻了洪信(这里伏魔殿里的黑气、天罡地煞到半空显露金光有伏笔含义,到后文对应地方再具体说明)。

所以从事前来看,真人在和洪信的言语交锋和上山的事务安排中已经表现出很高的判断、组织、说话办事能力,不是个庸碌之人,不该用这种低劣的阻拦方法;而从洪信走后的后续反应“真人并道众送官已罢,自回宫内,修整殿宇,起竖石碑”来看,真人又其实没把这事那么当回事。如果真是洪信偶然搞出来的意外事件,道士们的后续处理方案,不说安排追踪“魔星”以图补救,那至少也要启动观测手段、紧急告知龙虎山最高首脑天师,让天师来判断启动什么应急预案。哪能如这班人这样悠哉自在的先去送官、然后只管自己殿宇、石碑,仿佛天罡地煞出世本就应该、与他们毫无关系一般?所以这里我倾向认为是龙虎山故意做局;或者至少住持真人心里明白、因利趁便;甚至于是天师事先算好、趁自己有足够明确的不在场证明时交待住持真人顺应天意把事办了(不是坏事,这点也是伏笔,后面到呼应的地方再作说明)。

而洪信是真呆、回不过味来——当然,等他回过味来,所有主客观证据也全都对他不利。自洪信认为犯下了大错,认为自己把柄落在龙虎山手上之后,他再也不能记挂住持真人逼他上山受天师吓唬的罪过,甚至会主动回避、再也不敢提起龙虎山。到了京城,洪信完成任务,只说正事完成,隐瞒了诸多细节。这严格来说也不算避重就轻,毕竟最重要的确实是祈禳天灾、拯救民众之事;对于自己新惹出的祸事,私心重者确实通常倾向于选择瞒报、一旦被发现再以各种理由解释。至此为止,龙虎山圆满完成所有任务,朝廷高官找麻烦的隐患就此消除,上清宫逍遥继续。

回头评判洪太尉这趟出使龙虎山,这可以认为是仁宗时代朝堂集体的一个剪影。

此时虽然以洪信为代表的部分官员傲慢自大、骄奢淫逸、报喜瞒忧,但尚未逃避责任。仁宗时代,名臣把持朝政主流,各方严守权力边界、为办正事允许各方出声;朝堂上的落后分子如洪信,也能响应命令,在必要时能够认可吃苦做事、还能算是为国出力,能够把上级任务要求放在最优先层级,是达成了使命、没有损害根本目标的。当然,就洪信个人而言,整回之中,心绪波动不停,从未有宁静、安定、有力的一刻,这是他全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一个重要原因和体现。当然,此时仁宗天子身边既然已有了这种水货官员,那此时的文官团体确实已不是完全健康——但也不能凭一个执行独立任务的人就判断团体整个就烂。

洪信——洪流灾祸的信号或音讯,对应“水浒”的开端,这洪流将在水边掀起滔天巨浪;而真人,施先生甚至吝啬于给他一个名字。当然,也可能是传出“处处真人寻常事,莫要小看天下人”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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