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权进位,天下乱始。
不论道君皇帝和执政团体在高俅参政事件上如何达成的一致,在《水浒》作者眼里,这件事应该是《水浒》社会动乱的导火索。
高俅当上了殿帅府太尉,挑日子上任,点卯,发现只欠王进一人。程序上看来,王进患病半月,一直请着病假。高俅发怒,认为王进是托病抗拒公务、藐视高俅。客观而言,太尉新官上任的确是大事,直管下属不到通常来说确实是不妥当的行为——都这样的话,新官上任后连下属都认不得,还怎么开展后续工作?
王进家里没有妻子孩子的牵绊,只有一个年老的母亲。牌头陈述了客观事实,对高俅行为陈述为“高殿帅焦躁,那里肯信”,并以自身受牵连为由,请王进走一遭。王进“捱着病来”,一定程度上建立了讲道义的形象;同时此时事情发展看起来虽然有些偏激,但还在情理之中,王进不至于刻意过度伪装自身状态,以至于失去道理。
王进见高俅,行礼、等待吩咐——这里我们其实也看不出王进有病来。高俅先确认王进身份是“都军教头王升的儿子”,王进承认。高俅开始发威。这段话,高俅处理的其实有些水平。首先高俅确认王进身份,是针对性打击,打击范围有限、特殊,不牵扯他人。高俅这里有以私害公的重大嫌疑(基于王进判断,则确定是以私害公),但至少不算残暴下属、破坏政务。
随后高俅接住了自己前面的问话,“你爷是街市上使花棒卖药的,你省的甚么武艺”,以王升出身低微,应该没有真才实学,所以其儿子必然业务能力稀松为逻辑,攻击前任殿帅府太尉“前官没眼,参你做个教头”,再回落到王进身上,批判王进“不伏俺点视”、“推病在家,安闲快乐”,并问“你托谁的势”。
这里高俅接住自己询问王进与王升关系的逻辑很关键。如果没有接住,则高俅是明显的徇私报复;接住了这个逻辑,明面上是有立得住的理由的,即高太尉认为王进有滥竽充数的嫌疑——虽然评判不对,但逻辑貌似可以成立,也就是高太尉的分析也算说的过去。那么在旁人眼里,这可能不是高太尉有意破坏公务,而是高太尉业务能力不足的问题。
如果是高太尉有意破坏公务,那高太尉肯定不占理;但如果是高太尉业务能力不足的问题,那这事是情有可原的嘛。高太尉来殿帅府为官,本来就是因为和道君皇帝沟通顺畅,方便官家掌握第一手情况、直接传达官家想法。业务能力不足大家都该理解,大家可以帮助高太尉慢慢改进。这种情况下,稍微委屈下王进,来日方长就可能是旁观众人的一项可选方案了。
而此后高俅展现其攻击对象,又进一步起到迷惑众人、分化对抗力量的作用。
“前官没眼,参你做个教头”,原来高俅是想通过王进的事情攻击殿帅府前任?这会不会是官家的授意?官家在军事工作上想改变某些习气,所以想在政治上把前任殿帅府太尉拉下水、以儆效尤,从而推行他希望的一些新做法?如果是这样的话,王进就算受些委屈、被逐出殿帅府,在旁观人群来看,都可能是需要接受的后果——你怎么就卷入上面的大神争斗、今天授人以柄、成为典型开刀对象了呢?如果是这种情况态势,那高俅想挤走几个殿帅府老人、腾出部分空间来安排他所需要的新人,是完全合理的事情。寻衅手段虽然显得粗暴,但这种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事情,在多年为官的老油条眼里,是司空见惯的。既然有这种可能,高俅的行为就算有了明面上说不出的缘由,大家不好乱干预,以免自己卷进漩涡、被当成典型一起踢出去。
王进本份回答、高俅继续发怒,这里的态度已过于粗暴、理由也显得强词夺理“你既害病,如何来得”,被王进回堵之后,恼羞成怒,无话可说,要求左右直接开打。虽然大家目前怀疑王进是被抓了典型、成了新任太尉立威的开刀对象,但这么残暴的对待还是不得人心的。大家不敢直接驳高俅的理由,只以“太尉上任,好日头”这一从高俅角度出发的说法劝住。高俅也给了大家面子,但留了一句话“明日却和你理会”。
这又是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这话直接的含义很容易读懂。但这句话究竟是高俅的行为疏漏、还是高俅谋算深远?我倾向于后者。
“明日却和你理会”本身是个直白的威胁——我天天都能和你理会理会。受到威胁的王进可能出现几种选择:要么卑躬屈膝期望高俅换个目标、要么找人为其做主、无人做主只能出逃。第一种选项基本不可能成立。许多人认为高俅就是愤怒之下直接威胁,王进察觉危险脱逃躲过、高俅意图落空。那么,王进出逃这种行为真的就是高俅不愿意看到的吗?
王进的出逃,高俅其实获得了官场斗争上的资本。王进出逃,在执政团体的视角里,反而形成了个客观认罪的结果。不管你之前是不是有问题,你逃跑了、不对质了,那默认就是你有罪、不敢抗辩、负罪潜逃。这样高俅无论给王进安插什么罪名,都不会有人出来反对——王进都跑了、放弃了,别人怎么反对?因此高俅获得了一颗可以用于向殿帅府前任、在自己掌权路上阻拦者开炮近乎无限制的弹药。高俅可以给想攻击的目标安个名头,就说王进的出身和对方有关系。你反驳没关系,王进反正不能反驳,所以高俅只要找材料证据就行,不再需要人证。王进在面前,高俅不管怎么陷害,需要用王进去攀咬别人时,总得王进配合;王进跑了,这限制反而没了。这张牌威力当然有限,但总是一张牌了。
从后文来看,高俅有较大概率把这张牌用在了枢密院身上——安排他出身的枢密院;而此时高俅的政治行动刚刚开始,高俅的行为完全在执政团队的许可范围内,不会有任何部门或单位对他有所警惕——殿帅府内部赶人、换人关其他部门什么事。
这几句话,高俅完全是利用强权把王进吃死。当然,能利用好强权、发挥出其压榨效果,也不是个无能者所做得到的。目前高俅的表现水平还不是很高:明显的强词夺理、恼羞成怒;到林冲白虎节堂事件时,也还留下了大量的目击证人;而到杨志事件,高俅的表现则堪称出色,甚至我看到很多读者还认为那是高俅的高光正面表现——当然与所理解到的层次有关。《水浒》一书,许多人都在随着时间发生合理的变化,高俅作为奸臣反派,其能力也在不断加强。
这里其实有个疑问,王进这半个月究竟是什么病?这以后的行程中,王进思虑周善、行动方便,实在没有哪处信息透出王进的病来。难道王进也如《三国演义》里的曹操官渡之战前,患了头风,被高俅一吓吓好了?——我总怀疑这里最初本里曾留下过几个字的线索,后来传播中被忽略掉了——如果王进是装病的话,那我实在不能理解,既然他后来也看不出别的去向、没人撑腰,何苦要出头削高俅那么轻微的一点面子。
不论高俅怎么策划,上层的那些事情并不是王进能考虑的。那些情形里,王进只是在很惨和更惨中进行选择。眼前王进躲过一打、回到家中,和母亲商议应对。
王进和王进母亲都是有智慧的人。就王进本身而言,不管高俅有什么意图,寻仇都是摆在面前最直接的威胁。自己的资源和能力应对眼前的威胁都不一定足够,至于反过来攻击高俅,那就想都别想。
王进和母亲的商量,从行动方案策划的角度,是很妥当、思路很清晰的。其逻辑次序是先确定方向、后明确目标、再制定关键问题解决方案。首先“‘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只恐没处走”确定基本方向。目标方向定了再说其他。第一优先方向只要有可行性,必然执行第一优先方向;完全不具备可行空间,再考虑第二方向。
王进找到第一方向的可行性空间,认可而不是随意反驳、给方案挑刺,避免破坏大家共同努力的高效氛围。在方案中挑刺很容易,毕竟人算不如天算,什么行动方案都存在风险;往往真正缺的是能把计划补全的人。在出逃的这个方向上,王进补全了延安府这一目标选择,两人敲定行动目标。王进母亲再提出关键问题“门前两个牌军”,已经不能拿他们当自己人。王进有方法应对这个关键环节。
王进,这一名字的寓意应该是“王权前进”。王进而臣退,指道君皇帝在政治权力上伸手的这一行为。高俅任殿帅府太尉是王权前进的直接结果;但高俅任职后的第一件事情却是让王进脱离了中央。
进入王进出逃的执行阶段。白天高俅刚发过话,当天晚上王进就发动。夜色尚未来临,王进先喊来张牌“你先吃了些晚饭,我使你一处去干事”。没有等对方吃饭后交待,表现上显得略微担心对方饭后走开找不着,事情比较紧要,合情合理。张牌当然先问是什么事、去哪里。问的正常,但也无形中有些防备的感觉。
王进交待的事情合乎情理,希望明天能烧上头香,同时其中“要三牲献刘李王”是岳庙里供奉神仙的手下,祭献的对象也很务实。这个安排没任何问题,而且单独交待的张牌,李牌还在,张牌无需顾虑。
王进母子连夜收拾东西,准备得细腻。转天凌晨三五点钟,王进安排李牌去岳庙,和张牌形成相互印证的关系。一先一后,不是一起安排,对他人疑心有所削减。李牌走后,王进毫不慌乱紧张,细细地带好东西、锁好门。老娘骑马、自己挑担,在凌晨五点前出西华门走人。
张牌李牌等到九点到十一点前后,不见人。李牌回来找。王进事先锁好的门拖延了时间。张牌傍晚加入,找了一黄昏;次日问过亲戚家不见。张牌李牌随即首告,得到免责待遇。至此,王进出逃、拖延时间基本成功。王进并不能肯定张牌李牌的身份立场,但张李二人完全处于事外,没发生干扰,也没有连累。整个出逃过程里,王进表现得都很冷静细心,各人都得以妥善处置,出逃计划顺利推进。
走了一个多月,离延安府渐渐已近,天黑之后来到史家庄外。
这里算作王进第一年,月份可能是在四五月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