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985年或者86年的某一天,我在苏州的报纸上看到一条短小的消息:钮家巷3号潘世恩状元府里的纱帽厅修复了,居委会在那里办了书场,每天下午对外开放。第二天我就去看了,果然那一个大厅修理得崭新,正在唱评弹,听客喝着茶,饶有兴致。我去看,是因为不懂,什么叫纱帽厅,什么是状元府,才去的。虽然从小在苏州长大,虽然苏州古城里这样的故居旧宅很多很多,但是从前的我们,哪里去考虑什么历史和文化呢。我自己曾经住过的干将路103号,也就是一处典型的苏州老宅,两路三进,我们在里边吃喝拉撒,前院晒被子,后院跳皮筋,煤炉里整天升腾着世俗生活的烟火气,将雕梁画栋熏了又熏。那一处不知道是不是名人故居,现在已经没有了。后来我创作了第一部长篇小说《裤裆巷风流记》,87年拍电视剧的时候,在大石头巷36号,我也去看过,也是一个进很深的老宅,有砖雕门楼,后来也没有了。现在在电视剧的带子里,还可以看到它当初的模样。
关于老宅和名人故居,过去我们是身在庐山,知之甚少。我的第一步,好像就是从钮家巷3号开始的。在85年以前,我创作小说的题材多半是知青生活和大学生活,或者东一榔头西一棒。那一天,我沿着钮家巷走过去,从此就开始喜爱穿行在苏州的小巷老街,也没想到,这一走,竟然就不想再出来,即便是走了出来,也还是想着要回去的。
钮家巷3号,这是清代的状元潘世恩的故居,称留余堂。他家里曾经有这样两块衔牌,一块是“祖孙父子叔侄兄弟进士”,另一块:“南书房行走紫禁城骑马”,据说这是很了得的。
有多少像钮家巷这样的巷子,就会有多少像样留余堂这样的老宅故居,一向谦虚的苏州人,在这一点上,不要太谦虚才好。
一如果说园林是苏州的掌上明珠,古塔寺庙是苏州的镇地之宝,那么老宅又是什么呢?散落在每一条小巷、每一条老街经经络络中的这些故居老宅,千百年,它们被道德文章熏陶,被名人的气质浸透了,知识的养料,也在这里渗透足了。与此同时的千百年,老宅又将它们吸纳的这些气息经久不衰地散发开来,弥漫开来,让它们布满在苏州的土壤和空气中。这样的生生不息,老宅故居,便成为处处燎原的发源地了,在史册的每一页,我们都能看见有浓浓的文化烟火从这里升腾起来,在过往的每一天,我们都能感觉故人的精神气在这里行走。
如果说苏州园林是始终存于我们心头的珍藏,那么这些老宅故居,便是时时刻刻贴在我们身边的朋友和亲人,珍藏固然是无比珍贵的,但它毕竟有些遥远,朋友和亲人,是让我们更不能释怀,更心心念念牵挂着的一种关系啊。
所以会有人比爱苏州园林更爱苏州的老宅故居,会有人认为苏州的老宅故居比苏州的园林更具价值、更有意义。
那一天在钮家巷3号,我走了走,也不知道会走到哪里去,也没有想过要走到哪里去,但是我对于老宅、对于名人故居的情怀,却是从那时候结下去的。
时间过去了好多年,现在回忆起来,那时候状元府的纱帽厅,给我留下了什么印象,已经说不太清楚了。记得清楚的,一二十年都未曾忘记的,却不是纱帽厅,而是当年住在名人故居中的“七十二家房客”,他们将状元府里的每一寸空间都填满了当代的、世俗的生活,那样的一种状态。
数百年前,这里边只住一家人家。
数百年后,这里边住了几十人家。
我当时就这么想,这么感叹。这想法,这感叹,实在只是一个简单浅显的道理而已,却是至今也未曾忘却。
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只要有机会,我就会问一问别人,你们知道钮家巷3号吗?它现在还在吗?里边还住着那么多住户吗?它会拆吗?心就这么随着岁月在颠簸。
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也有机会重新经过钮家巷3号,站在门口,我朝里边张望,我真的不敢相信,从我第一次来这里,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几、二十几年了?
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一直担心着它,牵挂着它,好像它是我的老宅,我曾经住过,好像它是我建造起来的,我为它付出过,又好像与我有着某种特别亲密的关系和联系,因此,为它忐忑的心一直忐忑着,为它期盼的心也依然期盼着。我知道,只要它还在,担心和希望就是并存的。
现在要说的是另一处老宅:官太尉15号的袁学澜故居——双塔影园。
袁学澜是清代的诗人,1852年,年近五十的袁学澜,从苏州乡间袁家村来到苏州城里,他买下了官太尉桥卢氏旧宅,“奉母以居”。
卢氏的旧居,“堂屋宏深,屋比百椽”,因邻近古刹,可见双塔影浮,袁学澜便在宅内隙地,筑成小园,据说这是袁学澜最为得意之作,“塔之秀气所聚,故仿明代文肇祉于虎丘塔影园故事”,取名为双塔影园。今天我们从袁学澜当年自撰的《双塔影园记》中,尚可寻见袁学澜对双塔影园的描述,“有花木玉兰、山茶、海棠、金雀之属,丛出于假山磊石间,具有生意。绕回廊以避风雨,构高楼以迎朝旭”,“萧条疏旷,无亭观台之榭之崇丽、绿墀青琐之繁华”,字里行间,无不充溢出自然质朴之气。
五十岁的袁学澜,在这里课业子弟,写作诗词,会聚朋友,袁学澜在双塔影园,过他一生中最有意义的日子,著作了多种书籍——《姑苏竹枝词百首》、《苏台揽胜百咏》、《适园丛书》,今天我们若有机会去这些书籍中徜徉,也许不难追踪到这位“诗史”居于双塔影园四十余年的行迹,袁学澜一直活到九十多岁,正应了“塔之秀气所聚、居者多寿”的古言。
只是,在历史曾经中断了的某一个日月,假如我们想起了这位诗学前辈,我们忽然地要想寻觅袁学澜的行为足迹,我们便从史书中走了出来,走到了官太尉15号。
茫然地站立在15号门前的官太尉桥头,看丛生的杂草,看破败的门楣,看居民提着马桶水桶进来出去,看炉烟袅袅,才恍然而悟,沧海桑田,时间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1997年以前的袁学澜的家,也和潘世恩的家一样,变成了居民大杂院,最多时,这里住进了六十多户人家,路进有致的建筑,任意地分割了,疏密相间的庭院,胡乱地填满了,哪里还有典型可言,哪里还有古意可寻啊。
难道历史真的遗弃了袁学澜?难道我们真的失去了双塔影园?
历史终究又开始延续了。也许因为中断,也许因为痛惜,历史也终究出现了一些奇迹,比如,她能够将两个远隔二百年的毫不相干的人联系起来:袁学澜和史建华,一个是古代饱学的诗家,一位是现代搞房地产的商人,历史就将他们结合在官太尉15号了。
我不知道史建华从前的经历,也不太清楚他对古建筑的钟情和挚爱从何而来、因何而生,但是我曾经了解到,随着37号街坊改造序幕的拉开,保护街区内的古建筑,就成了史建华所有行为的一个重要准则。作为当时区房产局的局长,史建华踏遍了37号街坊的街街巷巷,亲眼目睹一幢幢一处处的旧居老宅,在风雨中飘摇呻吟,砖墙剥落,栋梁坍塌;亲眼目睹居民们在新的时代里,依然过着三桶一炉的旧日子。史建华深知,他手里攥着的,不仅仅是一张张设计着未来的图纸,这些图纸,还将承担起保护那些饱经风雨、历尽沧桑的旧宅故居的重大责任。这是真正的需要两手抓的事业,一手抓改造,一手抓保护,哪一手也不能软。
这两条手臂,很沉很沉,沉得都抬不起来啊。
如今,我们来到修复了的双塔影园,遥望双塔悬影,感受古园意趣,我们想象的翅膀自由地翱翔起来,我们的眼睛才能够再次穿越历史的长廊,跟着袁学澜,走过他居住在双塔影园的每一天。午后,郑草江花室,与友人“披文析义,瀹茗清谈”,“欣然忘倦”;傍晚,园中西眺,夕阳恰与双塔相映成辉,“五六月间无暑气,千百年来有书声”。从某种意义上说,修复了的,何止是一座双塔影园,更是为我们追回着失落的历史,重新撑起差一点倒塌了的精神支柱。
我们何曾去细细地想过算过,搬迁老宅中的居民,重修摇摇摇欲坠的故居,将双塔影园恢复成两路五进、“屋比百椽”的旧时模样,所付出的代价、所承担的风险?但是我们终于明白,不能用简单的加减法去算这笔账,不能用普通的价值观和直接的效益观去衡量这样的作为。
那一天我们坐在双塔影园的杏花春雨楼,谈着保护古建筑的意义,窗外门前,园子里春意盎然,轩廊相对,池水清洌,有一瞬间,甚至心意和神思都恍惚起来,坐在这里的,是我们自己呢,还是袁学澜和他的诗友啊?
这就是今天的官太尉15号。
从钮家巷3号,到官太尉15号,使我想起了一个词:前世今生。
期望着,明天的留余堂,以及在古城中尚存的二百处名人故居都会像今天的双塔影园,得以重生,得以焕发。亡羊补牢,应该还来得及,让世人,真正地了解,什么是老苏州。
苏州的老宅,它们所容涵的博大精深,恐怕是我们穷其一生也不能望其项背的,甚至它们的一片砖一片瓦,它们的一幅联,都够让我们品咂和享用大半的人生了,让我们且沿着这扇已经打开的门,走进去吧,或多或少,我们一定会看到些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