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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人家(第1页)

我们家的住房,是在一片低矮的旧民居中突然竖起来的一幢六层新工房,原以为随着这一幢楼房的竖起,跟着会有许许多多的楼房起来,可是没有,我们家所在的这楼房,十多年来,一直鹤立鸡群般站在这里。

在初春的某一天,从我家楼下的某个小屋或小院里袅袅飘来了哀乐,我的心被拨动了一下,许多年前,当我们这幢六层楼突然矗立在一大片低矮破旧的民房中的时候,当我们家拿到了这幢楼房中的某一套住宅的钥匙时,就注定会有各种各样的声音从楼下的平房小院里传上来,让我听到,让我的心被拨动一下,或者也可能我无动于衷。

哀乐从楼下的一个小院传来,我走上阳台朝楼下张望,阴冷的春风吹得脸上生痛,在我们搬迁到大楼里来的十多年里,我们每天都能看到小院里的活动。在夏天我们一不小心就看到小院的天井里有一个光溜溜的身子在洗澡,楼下人家的坦荡,逼迫着我们不断地走进窘境,感觉上不是我们看到了他们光溜溜的身子,而是我们光溜溜的身子被他们看到了。

如果我没有记错,这位刚刚离去的老太太,是我们搬迁到大楼来以后,这个小院里逝去的第五位老人。在我们刚刚从和楼下的小屋小院类似的环境中进入大楼的时候,我们怀着好奇探视楼下的一切,在不断的探视中我们感觉到楼下邻居情感的变化,对于冬天挡住他们太阳、夏天遮住他们凉风的大楼,他们曾经满怀愤怒,他们向造房者索赔各种各样的损失费。当大楼在他们的愤怒中站立起来,大楼居民的脑袋不时地出现在他们头顶上的时候,他们的愤怒已经变成无奈,望楼兴叹,再过一阵,他们连无奈的情绪也失落了,剩下的只有坦然。他们坦然地面对压在他们头顶上、时时刻刻都可以掌握他们的行动的高大阴影,我继续朝楼下小院里张望,我看到老太太的女儿坐在小院里的一张小矮凳上,一前一后地俯仰着,哭着念着,她的口齿不是很清楚,也可能是有意含含糊糊,我听不清她念的什么。

楼下小院是一座已经破旧的小院子,在我们刚刚搬迁来的时候,我们朝小院探望,我们看到这小院里人丁兴旺,给人的感觉乱糟糟的最突出最明显的印象就是小院里老人特别多,像个敬老院似地,冬天的时候,院子墙角边,一排坐开,晒太阳,无声无息的生存着。我们过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地明白了他们家的一些人物关系,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父亲母亲,一个女孩,两个男孩,其实弄明白楼下小院里的人物关系,我们家,对我们家的每一个人并没有什么影响。

在弄清了楼下小院里的人物关系以后的几年里,我们开始眼看着小院的人物一个跟着一个地离开了,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到了另一个世界,所以我们家保姆老太说,日子过得真快。

其实我还说漏了一件事,在楼下小院里的老人一个跟着一个走过去的同时,小院的生命并没有减少,另一种生命的形式又一个跟着一个走过来了。在我们开始窥探大楼下的许多人家包括这家小院的时候,小院还是一个没有孩童的世界,在这些年里,他们家的一个女孩嫁了人,一个男孩到别人门上做了女婿,另一个男孩子则将一个女人娶了回来,这样就有了他们家的外甥,有了一个孙女,又有一个小的孙女,他们基本保持了人丁兴旺的特色。

有很多人从小院进进出出,他们一律穿戴着丧服,忙忙碌碌,但给人感觉忙而不乱,忙得很有秩序很规范。我想这大概和他们家不断有人上路有很大的关系吧,若是换了一个人家,多少年也不办一次红白喜事的,猝然碰到一次,一定会乱了阵脚。

有两个小孩子在小院里窜来窜去,另一个坐在摇车里,他们披麻戴孝,嘴里发出快乐的声音,这是小院的第四代。他们现在还不明白死是什么,如果一定要追问他们的想法,他们也许会想到,死是一件让他们快乐的事情,他们从幼儿园的笼子里放出来,来到一片暂时没人管理他们的天地里,这里的大人都很忙碌,很少有人腾出精神来斥责他们。

天终于黑下来,楼下小院里的人声已经渐渐隐去,但是灯火仍然通明,守夜的人在小院里默默无语地等着天亮,远处有一两声狗吠传来,小雨仍然无声无息地下着,永远不断似的,夜在雨中愈发的宁静。

第二天,老太太坐上火葬场的车子,真正地上路。

老太太就这么去了,轻轻的,很快,再也没有人提到她,许多天以后,家里人给老太太做五七,消失了的老太太似乎又重新出现在这条小巷里,出现在大楼和小屋之间,做五七是哭七七中一个最重要的步骤,请来一群道士。在家里做道场,道士身穿深蓝色的道袍,头戴深蓝色的道士巾,或坐,或站,或绕场走圈,将鼓,锣,笛,二胡等乐器演奏出催眠曲般的道教音乐,替死去的人,也替活着的人超度做斋,在悠长婉转的音乐声中,从另一个世界回来看望自己的灵台的老太太的亡魂笑了,她说,这下我可以放心地走了。

这是民间的传说。

但是楼下小院人家给老太太做五七,请来道士做道场,彻夜不息的事情却是真的。夜里我站在自己家的阳台上朝楼下小院里张望,我看到道士们非常认真地做着自己的工作,司鼓,司笛,司二胡,演唱,持鱼,持罄,分工明确,我感觉到那种音乐已经浸入了我的内心深处,我有一些感动,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是道教音乐中的什么东西感动了我,还是替老太太做隆重的五七这件事本身感动了我,那一夜,大楼和小巷里的人几乎都是在怪异神秘的道教音乐中睡去。

几天以后,我在新华书店看到有道教音乐的磁带卖,我买了一盒,回来就迫不及待地将它塞进录音机,道教音乐声起来的时候,我的心就开始疼,并且越来越疼,我胆战心惊地关了录音机。我曾经听说过一些带功的磁带会产生让人想象不到的效果,我不知道我买回来的这盘道教音乐磁带,是不是也带着一些怪异神秘的磁场,这磁场一定和我身上的某种磁场相冲突,不能兼容,我赶紧把磁带放回它的包装盒里,收起来,让自己看不到它。

转眼就是百年,老太太去世的时候,他们家最小的孙女还不会走路,现在你再往下看,小孙女已经在院子奔来奔去,不时撞到些物件,她妈妈端着饭碗在后面追她,再过些日子,她就长大了,我们都要老了。

现在我们这大楼里许多人家都有铝合金窗将阳台封起来,有一天我们家也跟上了,也封了阳台,现在我们很少再站到阳台上往下看,也不知楼下人家过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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