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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淮山走近,站在江鸿身边,不出意料地抬手拔掉了他嘴里的香烟。季大律师就是这么无趣,江鸿悬着的心一下子就踏实了。
季淮山没有如往常那般扔掉他的烟,而是看了一会儿江鸿刚抽过的烟头,径直将湿润的烟蒂塞进嘴里,狠狠地吸了一口。
火光像一豆橙色小灯,越来越亮,鼻孔翕动,呼出一阵带有强烈男性荷尔蒙气息的白雾,氤氲在江鸿眼前。江鸿看了忽然觉得痒,却不知道是哪里痒。
江鸿低头看了一眼表,“你今天迟到了。”
季淮山一向准时准点,说好了十点见面,现在星巴克已经打烊了,他才姗姗来迟。迟到了整整十一分钟。要知道江少爷可从来不等人。
江鸿发现今天季淮山看他的眼神很缓慢,棱角分明的侧脸也不似平常那般紧绷,反而透着散漫,让他想到梁朝伟在电影《花样年华》里最后经过张曼玉的门口却没有敲门。那是1961年的香港,有两个相爱的人错过了彼此。
季淮山把那香烟抽到最后一口,烫了手指才眷恋地扔掉。见面四分钟后,他才终于开了口:“不是我守时,是我从不敢迟到,怕来迟了,你就走了,所以总是我等你。”
声音混着烟草和海风的味道,呛得人莫名鼻酸。
“江鸿,你还不知道吧?山下那家新疆馆子不做手抓羊肉饭了,他们早换了厨师。我刚才从西闸一路走上来,发现这些年,很多人和事都变了。只有你没变。”
“只有我没变……”江鸿茫然地重复,“那是好还是坏?所以,你也变了吗?”
“你还是心里空空,不装任何人,也不装你自己。”
季淮山一句话说破他。
“还记得你毕业那天我们在陆佑堂门口唱的那首歌?《WakeMeUp,WhenSeptemberEnds》”季淮山又说,“这么多年,我看你为所欲为,你要怎样我都陪你。如今又到九月了,我却还是叫不醒你……所以——”
“所以,”江鸿急迫地打断他,抢走这个说出“所以”的权利,他不许别人践踏他的自尊和骄傲,他宁愿自己结束,“所以你也不用再浪费时间了,该干嘛干嘛去,我根本就无所谓。如果你来香港就是为了说这个,我只能说,你打个电话就行了,白白浪费了机票钱。”
季淮山哑然失笑:“家财万贯的江大少爷,竟然在谈机票钱,真够讽刺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乎什么?我最讨厌你自以为很了解我的样子!”江鸿别过脸去,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脸锈了,眼睛在发烧。
静默了许久,耳畔偶有轮船的汽笛声经过,待江鸿转回头时,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港大坐落在山上,鸟瞰中西环,图书馆一带视野最是开阔,可江鸿看了又看,除了满眼空旷寂寥的海水,什么也找不见。
江鸿一个人在校园里闲逛,沿着中山阶一路往上走,他不敢往一旁斜视,因为他不用看也知道,那里是孙中山的坐像,身旁是满池的荷花。他讨厌那些荷花。
拾阶而上,推开柳木扶手的玻璃门,遂进了庄月明文娱中心。江鸿恍惚间仿佛看见不远处两个人影,穿着相同的HKU文化衫,一同踏上扶梯。
“学长,这里的扶梯怎么只有往上,没有往下的?”
“据说是因为庄月明是个跛子,只进不出,她的魂魄就会被困在这里。你抬头看看,这个文娱中心的形状像不像一口棺材?”
“啊……她不是李嘉诚的发妻吗?为什么要困住她?”
“我也不知道。”
那是十七岁的江鸿和十九岁的季淮山。如今十年过去了。
刚入大学那年,他在阶梯教室连轴上课,季淮山总是恰好路过,塞给他一份“蜂蜜奶油西多士”。自己小组讨论到凌晨,外面挂了八号风球,季淮山怀揣着雨披星夜前来接他回舍堂。他在大一学期论文的扉页,认真写下第一个感谢的人名字是Mr。Ji。
那是十七岁的江鸿,干净勤勉,死在十八岁以前。那一年,他目睹母亲因为父亲无休止的滥情而割腕,自杀未遂,母亲醒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如果没有你,我早就可以解脱了。”
从那之后江鸿就变了,翘课滥交,醉生梦死,声名狼藉,成了大家口中的浪荡子。
而那些年季淮山在哪儿呢?江鸿大概有些印象。
律所实习生季淮山时常深夜跑去兰桂坊不同的酒吧把他扛回家,然后再一个人回中环加班;
成了大律师的季淮山经常需要出面替他处理掉那些死缠烂打的男人,然后再警告他说“没有下次了。”
他抽风要去内地发展,季淮山便放弃了香港律所合伙人的机会,毅然决然陪他去了京北。
可他越活越像一只鸟,随心所欲地到处飞,因为羽毛漂亮而四处风流。最夸张的一次,他跟一个认识不到一周的美国人去了迈阿密,准备闪婚。登记前一天,他撞见那人在偷偷注射毒品,口吐白沫,吓得他当即打电话给季淮山,把烂摊子丢给他,自己飞去夏威夷疗愈情伤。
他真的很恶劣,无可救药。
如今,季淮山也受不了他,掉头走了。是他活该。
江鸿鼻腔发酸,可一用理智思考,就得出结论——他不该为此难过。他是江鸿,江鸿就是个谁都不在乎的坏坯,谁来谁往,都是水面投出的虚影儿,镜花水月,要走便走,这样才能百毒不侵,刀枪不入。他一直是这么过来的。
况且,如今是二十一世纪的香港,不是1961年,婉曲的爱情故事最不入流,只有钱、权和性,才最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