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忧虑的是,是两者经营理念的分歧。谢江南近来越发野心勃勃。手下的贸易公司和运输公司盘子已不算小,稳稳当当也算是行业领袖,偏偏意犹不足,想着一本万利,插手其他行业。他想起尹守国的论断,聪明人就怕过了头,手太长,什么都想沾。
他深以为然,却无能为力。许多事,不是他说了算,他说多了,就成了僭越。
这二三十年间,商业从历史断层中重新萌动,骤然苏醒就需应对世界经济高速发展的效率、步骤及规则,如幼童追赶成人脚步。激进、热闹、混乱,欠缺规范和有效制约。草莽英雄辈出,一时风光,草草收场,善终者少。“富不过三代”仿佛是中国商人生来背负的诅咒。
长生从商,是成长环境自然放置他到这个位置上,是尹守国所愿,尹莲所愿。他自知被尹家恩养,这是偿报的方式。而他世俗层面的性格,多谋善断,冷静机诡,善搏善斗,确实也能从中得到乐趣。
另一方面,尹家所带给长生的身份优势,足够他去呼风唤雨。名利、财富、女色,在眼前纷纷开谢,来去匆忙。要得之太易,反而失去获取的兴致。内心深处,他始终睁着一双眼,辨析眼前幻象,花花世界,如风入松,穿身即过。
初时长生以学习之心介入,学习掌握规则,整个生意在他看来是一场游戏,商业所带给他的快乐,是在现实中和理想中获得平衡,获得实现价值的激情,经济利益尚在其次。无论多大的局面,输赢无甚着意。即便是面对比他经验丰富,强大许多的对手,他亦不曾心存惧意。
实而言之,他不是没有野心的人,只是没有那么急切昭彰罢了。尤其是明知谢江南防己甚严,志不同道不合之后,他不愿意先做出什么事来授人以柄,落人口舌。毕竟根基浅薄。
心头的火,暗暗地烧着。迟早会烈焰腾空,焚烧他所怨憎的一切。屈于人下,非他所愿,亦非能善了之举。
长生关了灯,躺到床上去,范丽杰的提议,不可谓不诱惑,但尚需思量,从长计议。
眼看星河欲晓,他才朦胧睡去。
高原天气变化无常。晚间陡然下起雪来,先是细如绒毛,渐渐纷扬,变作鹅毛大雪。凌晨时长生和缦华被冻醒,缩手跺脚起来生火。
朔风无声,只见暗蓝天空,大雪簌簌飘落。往火炉里投入柴火的噼啪声,这是属于藏区夜晚的声音。火光映照中,长生的脸看起来沧桑又年轻。缦华盯着他明亮的眼睛,不知这男人还有多少幽沉过往。
一直以来,长生的讲述并不冗长,有时会短暂的沉默,像是陷入某种回忆,需要从往事中梳理线索,之后才会继续。她不由自主地沉浸在他的讲述里,如同沉醉在一部节奏缓慢寓意深长的电影里。
长生的讲述停顿的时候,缦华毫无睡意。有句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长生。她慢慢地说,我很难想象你是怎么熬过来的,遇见你之后,我才知道,我工作上的那些考验,全都不值一提。
长生仿佛是在笑,呵了一口气,他转头看了窗外,声音有些艰涩,这么大的雪。那些人很难翻越多雄拉山口,到达墨脱。
是了,他虽然从不说去墨脱。可是心心念念那里。缦华忍不住还是问了,你为什么不去墨脱呢?
大藏经《甘珠尔》称颂:“佛之净土白马岗,殊胜之中最殊胜。”墨脱被指作白马岗,是西藏最为神秘之地。藏人心中的莲花圣地。白马,贝玛皆为藏语“莲花”音译。墨脱之意即为:“隐秘盛开之莲花”——墨脱原为全国唯一不通公路的县。二○○三年后,知者渐众。近年来尤为声名在外,成为旅者心中趋之若骛的圣地。
长生说,墨脱……墨脱,会留着以后去。
回味着墨脱的意蕴,缦华脑中灵光一闪,长生说过尹莲的藏名即为“贝玛”,墨脱之寓意又特为“隐秘的莲花圣地”。或许长生不去,是因为尹莲。那成了他心中的禁地。
她揣测到他真实的心意,心中凄恻。忽然有种刻骨的悲哀。终于体会到母亲那种悲哀和怨愤。这世上有那么一个人,无论她是生是死,无论他们是聚是离,你是越不过去的。
窗外朔风寒雪,万仞横绝,缦华心中酸涩沉重。她想,我高估了自己。
缦华起身从铁壶里倒了一碗茶,递给长生。四目相投,她说,如果你不困,我很想继续听你说。
长生望着她,目光似这南迦巴瓦的积雪莹然,语气却是暖如炉火的。
缦华,感谢你来到我的身边,他说,我不是个擅长倾诉的人,那些往事压得我失语。遇见你之前,我一直以为这些陈年旧事,会随我的生命一起消失,沉入轮回。遇见你之后,我才懂得,能够诚挚地与人分享自己的内心和经历,是一种尊贵的修行。上天还肯赐予这样的机会,是我至深的福德。你让我,能够坦然面对内心不敢直视的怨愤和挫败,进而懂得珍惜此生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