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那样恳切,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和疲惫。尹莲心中一哽,几欲流出泪来。她千辛万苦和谢江南在一起,自然也知道他千辛万苦的坚持所为何来。他这样苦心经营,他的野心,说穿了,也不过是比旁人多出了几分不甘罢了,不甘出身寒微,不甘屈于人下,不甘仰人鼻息,不甘被她父亲和身边这些人看低了去。
扪心自问,即便他自甘淡泊,落在尹守国眼里,也未必可取,恐也不免落个碌碌无为的评语。
这么多年,他们早已知道,喜欢不喜欢,往往是一面之缘,也往往根深蒂固。即使不能释然,也要云淡风轻,当做若无其事。
她知道他累。做一个成功的商人,需要极高的心智和定力。本身亦是修为。但在中国,始终秉持善念,谨守操行从商基本是妄想。许多变故会来撩拨,挑战道德底线。许多规则必须熟悉、懂得、接受、与之交媾。就尹莲自身经历而言,能做到有所为,有所不为已是殊为不易。
商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中国又是这样魔幻现实的地方,今日不知明日事。一朝风云变,令人防不慎防,得势时不得不抓紧时机筹谋后路。她是入世深了,才懂得很多事,身不由己,是非曲直不是那么料理得清。怪不得尹凯旋当年宁愿清清白白去念个工程师。
从商这么多年,太多不愿做的事,她也做了,只为陪着身边人,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事到如今,她只能暗中把着他,不让他走得太快。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他的理想,虽不是她的理想,也只能默然相随。
尹莲想得深了,暗自沉吟不语。谢江南见她低眉敛目,依偎在旁,说不出的温柔体贴,虽说人到中年,但身材纤弱,气质娴雅,白净脸庞上一双眼乌亮澄静,睫羽闪动,如许的矜贵娇美,倒似不解人事的少女。
心知她是依恋自己的,谢江南心里愉悦,不由放柔了语气笑道,我刚才站在这里,不着边际地想,“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但到底也要江山在手过,才有权力这样感慨。一见到你,我又觉得自己俗不可耐。
尹莲也笑,说什么傻话?你在我心里是最好的,无论你做什么,不做什么,我们会一起走下去。只望我们能抛开商场上这些烦心事,清清静静在一起的日子快点到来。
他说,会的,等惜言长大,我们就放鹤归山。
尹莲点头,他说的是惜言,她想到的却是长生。
夜来,谢江南在身边酣睡,他呼吸安稳平静,尹莲却辗转难眠。这次的事,她固然受了父亲几句责难,倒不至于使她无眠,她是由此事,渐渐梳理出一个明确的头绪:将集团分出去。谢江南仍做商贸运输,有余力,他要涉足金融也可以,但必须趁早将集团业务分开,给长生自立的机会。不然的话,将来一旦发生变故,很可能就回身乏术,重创到底。
尤其是,今夜听了谢江南的剖白之后,尹莲更加确定,这是保存实力,制约他的方法。
她慢慢睁开眼睛,晦暗的光线里,看不清谢江南的脸,他刚毅的轮廓在夜里看来无端柔和了几分,睡得迷蒙了,无意识揉鼻子的动作有些孩子气,看得她心头一软。她是太了解,太熟悉这个人了,他眉峰的起伏,鼻梁的高度,嘴角的弧度,乃至他心里的九曲十八弯,她十有八九都拿捏得到。有时候是太清楚了,所以必须装糊涂。
谢江南得知此事的反应,不问可知。她暗中叹了口气,借此按下心底的歉疚和犹疑,喃喃道,江南,别怪我心狠。
长生听尹莲提出拆分承天想法,很是吃了一惊。当下也不便表态,只有默默静听而已。唯是尹守国听尹莲这样说,精神一振,不免丢了个十分赞赏的眼色给女儿。意云,你还不算糊涂。
他一直担心尹莲对谢江南一往情深,情到深处丧失判断力,现在看来未必,倒令他放下大半的心。
我觉得这主意很好。他很是开怀地说。
尹莲静静定定地笑着,语带娇憨,爸,你难得夸我一回。我这就出去看看今儿太阳是打哪边落的?
长生却没有他们父女那份轻松愉悦。暗礁多年,又共事多时,他自然十分清楚谢江南的秉性为人。叫他不去开疆掠土,已是千难万难,此番叫他拱手交出半壁江山,他又如何肯干?
如果说谢江南的反应是意料之中事,尹莲的提议是让长生真正意外的。尹莲看来不理外事多年,想不到仍保有这份清醒敏锐,选在这个时机提出,更见出其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