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不告而别,会不会惹她伤心,叫她哭泣?
这两年,因各自大了,见面少了,即便相对,她的话也不多,更不曾像小时候那样,蛮横地强行捏他脸了。但记忆里的她,向来便是只爱哭的娇气包。想到她或可能会因他的这个举动而伤心哭泣,他的胸口忽然又一阵发闷。
迟疑间,他转过头,望向了那座本已被他抛在远处身后的城影,当视线掠过岸边的一座别亭之时,定了一下。
亭边停着一头红马,马
背之上,坐了一名少年妆的豆蔻小女郎。
赵中芳伴着李嫮儿,也不知何时,竟来了这里。她微微偏脸,似在观着渭河之水。
她今日的打扮也极别致。头缠一领云霞轻罗纱的幞巾,一袭春衫,细腰金带。她一只白嫩的手里,攥了枝也不知从哪里折来的嫩柳枝。它驯服地垂落在她一侧那只蹬着马鞍的小巧的靴旁,随了河风,轻轻飘拂。
少年望见那一双明眸从河面缓缓地转来,仿佛睨向了他,心不禁轻轻跳动。
她是为他而来的。
“裴二郎,你还不走?()”一群伙伴骑马迫不及待争上渭桥,发现他停着不动,回头呼唤一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悉数噤声,纷纷偷望。
不顾身旁众伙伴的注目,他飞快下马,朝她走了过去。
她始终端坐在马背之上,一双黑漆漆的明眸,看着这个身着甲胄的英俊少年向着自己走来。她微微翘起下巴,神色高傲而冷清。然而,当少年停步在了她的马前,仰面看向她时,她的神情便变了,拂起手中那一条青翠的鲜嫩柳枝,向他挥起。
又似逗弄,又似责罚,呼地一下,柳条劈头夹脸地抽了下来。
好生狠心!?()”抽完,笑盈盈地埋怨。一张娇靥,明媚得如此刻的春光云霞。
“你竟就这么走了?”她质问。
柔韧的柳条枝叶带着清香的草木气息,仿佛鞭梢一样,抽拂过他脖颈和脸面,几片柳叶锋利的叶缘仿佛小刀,在他的面脸和颈侧划出几道细细的伤痕,血丝隐隐渗出。因抽打而断裂的柳叶又贴他微觉刺痛的皮肤,簌簌地落,引出了一阵新的痒。
少年裴萧元浑身的皮肤立刻泛出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整个人也随之微微打了个寒噤。
下一刻,随她这抽柳枝的动作,大风从田野里卷来,呼一下,卷走了她用来束发的幞巾。那巾随风落到了河面的中央,随着水流半浮半沉,朝前漂去,留她发光的青丝飘摇挂落,洒披在了她的双肩之上。
一刹那,小公主的脸上,半仍是她尚未脱尽的女孩的稚气,半又隐隐显露出了少女的婉转和温柔。
少年不由地看呆了。
李嫮儿却飞快转过脸。她眼圈已经红了。飞快地抹了下眼角。片刻后,待她再次转回脸朝向她,神情又轻松了起来。
闲袅春风细腰,她笑得长眉弯俏,嘟了嘟小嘴巴。
“裴家阿兄,我方和你玩笑的。折柳送君。你安心去建功立业吧,不用担心我会缠着你!”
“都怪我阿耶,叫你白白担心了这么多年!”
“我走啦!你保重!”
李嫮儿话音落下,未再有半分停留,垂眸,冲着坐骑轻轻叱了声“驾”,足跟轻催马腹,立刻便纵马,从少年裴萧元的身旁经过,如一阵风般,冲上官道,朝着长安而去。
就在少年跟她转头,怔怔望她背影之时,阉人赵中芳愁眉苦脸地骑马跟上,唉唉地叹着气。
“裴小郎君,我家公主昨夜一夜没睡觉,一直
()都在等你哪!”
“唉!唉!”
他又叹了两声气,摇着头,急急忙忙地追了上去。
少年定定看着李嫮儿那长发飞扬的骑影消失,转了头,当望向渭河,忽然,他的神情微动,猛然甩脱靴履,迅速除去甲衣和腰间刀剑,一个纵身,跃下了春潮泛滥的渭水。翻叠涌动的绿波里,他朝着前方的浪头奋力追赶,终于,叫他追上了那一方还在水面半浮半沉的束发幞巾。他探臂一把抓回,游泳上岸,湿漉漉仰面躺在了岸边的一片草陂地上,闭目,长久地喘息着。
塞外千里暮雪,边关的老霜,冻裂了马骨。
后来,少年追随父兄辗转战场。在一场场的死战过后,于冲燃起熊熊篝火的大帐前,一遍又一遍地痛饮着掺了敌血的葡萄美酒。同样,也是在一场场的死战过后,少年昔日的浪漫梦想渐渐褪了色。他明白了一件事。在英雄光芒万丈的背后,血色和死亡,才是永恒的主题。
再后来,在他睡不着的某些深夜的恍然凝想里,或是在扰着恼人营角声的隐秘的不可描述的梦里,出现的,都是她的模样。她掐他脸,她卷起衣袖裤管让他看,她手里的柳条,抽痛了他。还有……那一领曾亲密抚亲过她发丝的幞巾,更是成了他藏得最深,最为珍爱的一个秘密。
打完了边关的仗,他却不曾停下战马的蹄步。他和阿兄一道,领着将士,继续追逐西逃的敌人,在沿途的西域诸国传播教化。他出了玉门,走过沙洲,走过龟兹,一路往西,日夜不停,直到有一天,大军打到了一个大湖之前,大雪飞降,战马被阻,他方惊觉,这一日,距他北出长安,已是过去了两三年的时光。
他才十七岁不到,便成为了一个战功骄人的少年将军。那一夜,在烧着炉火的雪帐里,他和结交成为了好友的胡儿承平饮酒暖身。胡儿性情放诞,游走花丛,和他本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然而,或是内中性情相互吸引,又或许,他其实也羡慕这胡儿的恣睢和自由,结作了兄弟。胡儿饮得半醉,笑嘻嘻地说,他此前听闻,长安的公主,追求者无数。他再不回去,怕这传说中的驸马之位,是要不保。
胡儿醉酒,横枕他的腿股,安然睡去。他却无法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