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陈旺喜之所以出来后就预感自己希望很大并不是没有来由的,她的信心来自于在面试时发生的一件极其微小的事情,其它的人也不大可能注意到。那天,来面试的首长有五六个人,都是一身军装威风凛凛,首长们在前面的桌子前一字排开地坐下,姑娘们就整齐地在下面站成几排,然后喊到谁的名字谁就走出去按照领导们的要求唱首歌或者跳个舞。轮到陈旺喜时她是低着头十分害羞地走了出去,心里那个紧张就不用说了,就是到了表演的时候她都没敢仔细去看面前的首长,只是偶尔努力地往上翻着眼皮用眼的余光去瞅,就在这个时候,她的目光突然与另一个人的目光对视到了一起。
在陈旺喜那时的记忆里,那种灼热的目光她还是第一次遇到,或许是由于对方的身份特殊,所以给她造成的感觉格外沉重。那道目光就那样一直犀利地看着她,没有丝毫要收回去的意思,直到陈旺喜尴尬地避开,她感觉对方的目光还是没有离开她的身体,于是她的脑子里马上就出现了一副画面:一大爿白花花的猪肉放在案板上,一群人在七嘴八舌的讨论着,这个说这块好那个说那块好。现在的陈旺喜感觉自己就是那爿猪肉,正赤裸裸地在让人品头论足,于是浑身上下立刻就有了种异样的感觉,脸上早就飞上了两片红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怯场。
陈旺喜已经是大姑娘,早过了对男女之事蒙沌懵懂的年纪,她知道考官单纯看考生时不该有那种目光,而且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在她结束了自己的表演后,那个人突然说话了,他让她再往前走几步,然后抬起头来。陈旺喜的心跳早已超出正常,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就站了过去,仿佛不是她自己走的而是让什么给生生拽了过去,她也根本没敢再与那道目光对视,只是在恍惚中听到“好了,你可以下去了”的声音之后匆匆逃离现场,像是刚刚做了一回贼。
回来后,陈旺喜越想就越觉得事情不对劲,脑子里那个模糊的印象就时常浮现出来,三四十岁的样子,表情严肃刚毅,一看就是首长的气派,可他那样看自己是什么意思呢?陈旺喜想着脸上就有些发烧,别是自己在自做多情吧?这样想着,她就又开始怀疑起来,自己是不是想着离开这儿都想疯了,这文工团哪儿是那么好进的,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可再一想又不对,那天他确实把自己叫到跟前了啊!其它人呢?后来的她没注意,开始的那些好像都没有,这足以说明他对自己确实是另眼相看,其它的先不考虑,只说这是不是说明自己进文工团有戏呢?
陈旺喜整天都在胡思乱想,每一次得出的结论都会和上次完全不同,可一件事情又怎么会有多种结果?而事情好像也偏偏在和她作对,从早盼到晚,从天黑再等到日出,文工团的事情就像一阵风,过了也就过了,再也没有任何消息。而这个时候,卢福林的态度却是那么积极,这让陈旺喜有些左右为难,她既怕自己万一进了文工团会辜负人家卢福林一片真心,又怕再进不了文工团又拒绝了卢福林最后弄个鸡飞蛋打两手空空,所以始终不敢给卢福林一个明确的答复。
卢福林却不是这么想的,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陈旺喜会是这种心思,虽然他知道陈旺喜去报名参加文工团的事,可他更知道录取的难度有多大,像陈旺喜这种出身的人可能性更是不大,所以他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心里还想年轻的姑娘心气儿都高,受点儿挫折也是件好事,打打她的气焰以后才好安心地过日子。对于陈旺喜始终不正面面对两个人的关系,卢福林觉得或许是时间还短,毕竟他们才认识个把月,而且人家又是个姑娘,天性肯定害羞,就是为了面子也得矜持一段时间,所以卢福林并没有丝毫的担心,尤其是看到陈隆毓的态度后,更像是吃下了定心丸,所以他根本就没有想过事情竟然还会有意外发生。
不仅仅是卢福林,包括陈隆毓在内的所有的人,都觉得事情的发生简直有些不可思议,陈旺喜的运气真的就那么好,绣球就抛到了她的头上?当然陈旺喜不这么想,她虽然也觉得是意外,可她的意外与别人不同,至少她已经有过心理准备,只是不能确定真假而已,现在事情真的成为现实,她只是惊喜而不是像其它人那样惊讶。
这个意外就是陈旺喜被选进了文工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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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是由乡里传到村里的,从开始报名到首长们面试再到现在公布结果,整整三个月。文工团招人可不是一般的事情,自然不能马马虎虎,而且首长们都太忙,每天要处理的公务太多,所以事情拖些时日也是完全正常的。乡里接到消息后就赶紧通知了黄羊堡村大队,说这可不是普通的事情,陈旺喜同志从众多报名的人里脱颖而出,使咱丰里乡在县里没有丢脸,你们一定要高度对待,充分利用这个机会,调动起全村人的积极性,争取在生产建设上再上一层楼。
马德全放下电话,心里就有点儿不痛快,她陈家是什么人,陈旺喜怎么就能进文工团呢?可乡里确实是这样说的,他又问了一遍,千真万确就是这个陈旺喜,绝对没有同名同姓的第二个。马德全对陈家可是苦大仇深,旧社会他是佃农,没少受陈家剥削,想不到风水轮流转,现在终于他转到上面了,这些年每当他看着陈隆毓在他面前毕恭毕敬的样子,心里的自豪就难以言表。可这风水也转得太快了,怎么他陈家也成军属了?成了军属可就和以前不一样了,他再做什么就得好好掂量掂量,所以马德全是一肚子的不服气,却也没有办法改变,组织上的决定又怎么会错呢?要错也是他的错,一定是他的思想没跟上组织的步伐,这可是个可怕的信号,不进步就等于退步啊!马德全在心里这样想着,就招呼着其它人,商量着怎么去完成上级的指示。
锣鼓在门外响个不停时,陈隆毓还有些发懵,当听到是陈旺喜被文工团选上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世界确实是变化太快,快得他都反应不过来,就像当他还在盘算着明年是不是应该提高点儿地租时,革命的队伍就打来了,眨眼间所有的地契都成了废纸。这十年来,他们陈家见谁都得低头,就像是前世欠了人家的要这世来还,连说话都不敢大声,怎么突然陈旺喜就又成了女兵?陈隆毓站在那里呆呆地发愣,竟然都忘了招呼,马德全也没有要坐下的意思,说这都是党的政策好,你们可一定要感恩戴德加倍支持党的领导,为咱村的生产建设多出力才行。说完,马德全就走了出去,他是特地选在傍晚干活的人都在食堂领完饭回家后才到的陈家,这样既让全村的人都知道了,也按照上级的要求制造了影响,而且又不耽误生产。
外面闹成那样,陈旺喜在房里自然不会听不到,虽然没出来,但她已经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儿,心里就像揣了个兔子开始“嘭嘭”乱跳。陈旺喜是在担心,她担心她爹不同意,所以她没敢直接去见陈隆毓,而是偷偷把她娘花二娘找到她的房间,她是想让她娘帮她向她爹求情,别阻挠她进文工团。陈旺喜也早就做了决定,如果真被文工团录取,她是说什么也要去,这种机会一辈子可能也就一回,可男人却多得是,没有卢福林一定还有王福林李福林一大堆。
花二娘是陈旺喜的亲娘,她的名字有些奇怪,其实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二十多年前,陈隆毓去了一趟省城,他去的时候是两个人,他和一个随从,回来时就成了三个,多的那个人就是花二娘。花二娘到黄羊堡的时候就没有名字,陈隆毓也没多说,陈祖寿也没多问,儿子讨个偏房是很正常的事,他甚至还巴不得这样。陈祖寿的父辈给他起的名字叫“祖寿”,意思是希望他能长寿,事实上陈祖寿也没辜负他们的希望,只是这人无论有多长寿,早晚都难免要归天,自己归天了不要紧,重要的是家族的香火不能断了,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一想到这件事,陈祖寿的心里就惶恐不安,因为他只有一个儿子。从给陈隆毓起的名字上就可以看出,陈祖寿是多么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多生几个儿子,别再总是脉脉单传容不得有任何意外。可事情说来也怪,到了陈隆毓这里,也是只生了一个儿子,就再也不见儿媳妇的肚皮有动静,似乎是上天故意在考验他们陈家的香脉,你说陈祖寿怎么能不着急?花二娘到了陈家,陈祖寿就又看到了希望,自然也不会阻挠,只是当他听到下人们私下里议论这个花二娘是省城堂子里的粉头时,他的嘴角抽动了两下,心又悬在了半空,如果这个女人真的是粉头,那她还能生育吗?
陈祖寿刚松弛了两天的心又重新吊了起来,这种事情也让他特别为难,他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还真难开口去问晚辈们的这些事情,可不问这心里又总是七上八下的,怪只怪自己的婆娘短命,早早就撒手走了。陈祖寿憋了好长一段时间,就像憋尿一样终于憋不住了,再不放出来就得出人命啦,这才把儿子找来。陈祖寿慢吞吞地喝了好几口茶,话还是没说出来,可陈隆毓早就看出来了,他爹今天有事,而且事情看起来还不一般,要不他不会这么严肃。陈隆毓就想,我也别等了,主动问吧,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该挨的怎么着也得挨。陈祖寿见儿子开了口,就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这新开的田呐,地是好地,就是不知能不能长出芽来?”
陈隆毓当时愣了好长时间,心里一直在纳闷,新开的田?家里什么新开田地了?没有呐!还是以前的那些啊!可再偷着瞟一眼爹脸上的表情,也不像是在和他开玩笑呐?陈祖寿见儿子呆呆发愣,知道他是没明白过来,只好再说,“我听下人们私下里嘀咕,来路好像不那么纯正,是从那种地方出来的吧?”这下陈隆毓明白了,原来爹是在说花儿啊!心里立刻就骂了起来,当然不是骂他爹,他骂的是下人福生,就他和陈隆毓一块儿去的省城,除了他还有谁能传这事儿?臭小子,看我怎么收拾你!收拾福生什么时候都行并不需要着急,眼前需要马上解决的是他爹这里,他当然不会不知道老爷子门风极正,把家门声誉看的比他自己的命都重要,当初他这样做也是考虑了很久,主要是考虑到自己这地方离省城太远,只要自己不说谁会知道花儿的底细?想不到漏子出在福生身上。瞒是瞒不下去了,陈隆毓只好实话实说,却一再强调花儿和其它人不一样,她是刚挂出牌来就让自己摘了,还是正当人不辱没自家的门风。
陈祖寿眨着眼,似乎对儿子的解释不屑一顾,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儿子听,“省城和咱黄羊堡隔着上千里路,那边的事儿咱这儿管不了,可到了咱这儿就是咱陈家的人了,可不能占着地方不下蛋啊!”陈隆毓立刻就明白了,原来爹担心的是这个,马上应合说:“不会不会,绝对不会,她确实是刚刚挂牌根本还没来得及喝那种药,身子绝对不会有问题。”陈祖寿还是没做什么表情,端起茶碗放在嘴边吹了一下,抿了一口之后才说:“是骡子是马要骝骝才知道。”
有了爹的发话,陈隆毓自然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花二娘也是明白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给人家当二房,在这个家里有没有地位全要看自己的肚子争不争气,这辈子能给自己长脸的时候不多,该冲上去的时候就绝不能往后缩缩。还别说,也不知道是花二娘的命好,还是他们陈家的地气该着要旺,花二娘进了陈家不到三年,就生下了一男一女两个大胖娃娃。
有了这两个宝贝,陈祖寿的脸色由最开始的严谨到松弛最后变得像山上的桃花一样绽放,只是他一脸的褶皮糙肉,笑容想像年轻人一样灿烂已没有可能。
看到陈祖寿喜笑颜开,陈隆毓长舒了一口气,他感到轻松是因为花儿总算是能在他们陈家有个名份了,以后再也不用担心她在家里处境尴尬。在黄头羊堡这个地方,女人生出儿子就等于取得了家族的尚方宝剑,尤其是像陈家这样几代都是一脉单传的人家。
能在陈家站稳脚,花二娘的一生看起来似乎应该顺风顺水,这也和留在堂子里绝对是截然两重天。事实上花二娘这个陈家的二奶奶,在最初的十几年里也确实生活的幸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热晒不着冷冻不着,什么事情都不用自己操心,花二娘也确实心满意足,就是偶尔想到一件事情心里就会不由地生出遗憾。花二娘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没有人知道她的爹妈是谁,堂子里的人在早上开门的时候,看到了蹲在门口儿冻得发抖的她,那时候她才四五岁。堂子收留了她,给她起了个名字叫花儿,花儿在堂子里一当就是十多年的使唤丫头,直到有一天老鸨突然发现她这个丫头竟然也出落得水灵动人。陈隆毓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一眼就看中了这个叫花儿的女孩,使她避免了继续沦落风尘。花儿到了陈家,就被人叫做二奶奶,有没有名字似乎也不重要了。
只是谁也想不到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泥腿子突然之间都翻身成了主人,不仅分了他们陈家的田,而且他们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生活了。二奶奶当不成少奶奶,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就摆在花二娘面前,她应该让别人怎样来称呼她?二奶奶是绝对不可能再叫了,用陈花氏来称呼显然也不符合新社会提倡的男女平等,于是在政府挨家挨户登录户籍时,花二娘就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花新颜,意思是说到了新社会,她也换了新容颜,要从头开始。可是从有了新名字之后,花二娘就几乎没听别人叫过,也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花二娘”,渐渐地花二娘反而成了她的新名字。
那天晚上上了床之后,花二娘轻轻捅了一把陈隆毓的后腰,陈隆毓闷声闷气地问:“干啥?”花二娘就悄声地问:“喜儿的那事儿怎么样?”陈隆毓却反问:“什么事儿?”花二娘有些急地哼了一声就说:“还能有什么事儿?进文工团那事呗!”“那还能怎么样,她想去就去呗!”陈隆毓还是面无表情地说。花二娘却有些惊讶,本来让女儿一说,她心里也有些紧张,还在担心如果男人就是强硬的不同意她该怎么办?现在一听男人这么说,心里反而乱了,准备的那些话竟然全都用不上,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呆了好半天才又问:“你真的不反对?”
陈隆毓确实是支持陈旺喜进文工团,这是在他冷静考虑之后做出的决定,如果换在以前,陈隆毓绝不会允许自己家的姑娘在台上抛头露面演戏跳舞,可现在年代已经不同了,他现在首先要考虑的已经不是女儿这样是否有辱自家门风,而是他们陈家早已经不再有任何地位根本谈不上脸面不脸面,现在怎样重新恢复他们陈家的声望使他们陈家数百年的基业不至于毁在他的手里,才是他目前要关心的头等大事。尤其是听了村里人的议论后,陈隆毓突然发现女儿进文工团,演戏跳舞抛头露面那些根本就没有人在意,别人关心的都是她可以穿上军装,穿上军装就成了人人羡慕的解放军战士,而他们陈家也就自然而然成了人人需要尊重的军属,别说黄羊堡就是整个丰里乡又有几户这样的人家?这让陈隆毓感到前所未有的自豪,不自觉的就越想越远,陈旺喜到了军队上,如果能再入党能再混个一官半职儿,那以后谁还敢再指着他们陈家点点划划,他们出门还用再躬着腰不